燕山才主東宮,就戒備親兄弟了。
朱仲鈞去了書房。
燕山留在坤寧宮。
他坐在母親邊,久久沉默。
顧瑾之也沉默良久。
“娘......”好半晌,燕山才聲音嘶啞。“兒子從未不敬您!”
“我知道.......”顧瑾之的聲音也啞了。
微微闔眼。
不過一句流言蜚語,卻釀今日的苦酒。
果然,顧瑾之以爲,若說這個世上相信的,非朱仲鈞和燕山莫屬。不想。到頭來,對深信不疑的,並不是燕山,而是彥穎。
想到自己爲了燕山,提心吊膽的那些年,顧瑾之覺得那些苦,有點白了。
“你去吧。”顧瑾之沉默一瞬,對燕山道,“章歸鴻走了。不管他和彥穎是怎麼打架的,外人只是看到彥穎殺了他。你去安,免得旁人誤會。一旦起了誤會,這一輩子都解釋不清了.......”
燕山心裡悲涼。
他擡眼看著母親,視線裡有點朦朧:“娘......”
“去吧!”顧瑾之已經轉,回了殿,不再和燕山說話。
燕山只得離去。
他的腳步虛浮,覺沒有力氣。
前日還春風得意,到了今日,風雲變幻,風雨加。
他錯了,真的錯了。
錯在胡思想,錯在看輕了彥穎,錯在信任了父母。
他茫然從坤寧宮出來,那明晃晃的日子,刺著他的眼。
明明眼前一片明亮,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
***
彥穎和燕山鬧翻之後,跑了出去。
他到黃昏纔回來。
他直接到了父親的書房。
燕山有什麼事,先和母親商量,彥穎有什麼事,會先和父親說。
“......父皇,兒臣想去廣西。”彥穎道。
朱仲鈞猛然盯著他,道:“不許胡鬧!你是雍王,京師纔是你的封地。廣西偏遠貧瘠,多有叛,只有流放的人,纔去廣西!”
“兒臣知道!”彥穎迎上父親含怒的眸子,堅定道,“父皇,兒臣這是想了一整天的,非一時意氣用事,您聽兒臣說。
兒臣不該和章歸鴻比武,還傷了他,害他慘死。這事,朝臣遲早會彈劾兒臣的,到時候父皇也爲難;二來,大哥他對兒臣不放心,總在他眼前,怨恨猜忌會越積越深。父母在世,他或者顧念親,若是父母不在了,他豈會輕饒了兒臣?我們要是起了爭執,您和母后哪怕到了泉下也不會安心的。
三則,兒臣的確戰功顯赫。兒臣沒有歪門心思,可難保其他朝臣沒有。若是有人想鑽空子,利用兒臣的親信,再外頭給兒臣造勢,得兒臣去奪取東宮之位,那時候,肯定會用曾經傷寒大哥的份說話。到了那時。傷得不僅僅是皇家面和大哥,更傷了母親。
父皇,兒臣一直記得,您跟兒臣說。母后怕將來和孩子們不親熱,一直親自哺育我們兄弟姊妹四個。那時候不夠,母后喝不放鹽的魚湯,一喝就是九個月。
兒臣喝過不放鹽的東西,那滋味十分難。
母后的辛苦,大哥他可以習以爲常,兒臣卻不敢忘。
四則,兒臣心中,唯有一人所,就是三表姐。就像父親對母親的。兒臣此生不渝。若是留在京裡,章歸鴻的事在先,只怕流言蜚語,也傷了三表姐。兒臣想帶著,去廣西。
廣西多叛。民風彪悍。兒臣一武藝,願保一方太平,保父皇江山萬世安穩。”
朱仲鈞一直靜靜聽著,沒有打斷他。
這一刻,他想到了榕南。
“......彥穎,你說了這麼多,都是爲了父母和兄弟、表姐著想。你自己呢?”朱仲鈞問他,“當年你輕傷不下馬,難道就是爲了今日一走了之?你的宏圖壯志呢,你的抱負呢,你所憧憬的生活呢?”
彥穎低垂了頭,掩飾眼角的淚。
他所憧憬的生活。不過是和三表姐親,有幾個自己的孩子。
父母健在,兄弟和睦。
“爹,我很小的時候,您就說過。我是個固執的人。”彥穎站起,給朱仲鈞行禮磕頭,“爹,趁著咱們的尚未變,您同意兒子的要求吧。若是您不同意,兒子就走,難不你要綁住兒子一世嗎?”
說罷,他不等朱仲鈞開口,起走了。
“彥穎!”朱仲鈞在後喊他。
彥穎卻不顧,甩頭而去。
朱仲鈞怔怔坐在那裡。
他想了很多。
非常殘酷的,他覺得彥穎所言,皆屬事實。現在不讓彥穎走,他和燕山之間,遲早有人會挑撥。到時候,他們兄弟相鬥,兩敗俱傷,朱仲鈞可能同時失去兩個兒子。
他想到了前世的榕南。
“.......你不是我爸爸!”他總記得榕南最後那句話。
榕南真的恨他。
顧瑾之死了,榕南把顧瑾之的骨灰帶走了,別說最後一面沒有通知他,就是連骨灰,榕南都沒有讓朱仲鈞見到。
如果還把彥穎留在家裡,是不是會給彥穎無謂的希?
到時候,他和彥穎的父子,是不是也到了和榕南那樣?
朱仲鈞和顧瑾之前世經歷的不事,都一一重現。
在書房,朱仲鈞一不,坐了兩個時辰。
而後,他起去了坤寧宮,把這件事,告訴了顧瑾之。
他把彥穎的原話,學給了顧瑾之聽。
“荒唐!”顧瑾之道,“他連父母都不要了嗎?你讓他來,我罵他!”
權力的改變,會改變很多的東西。
從決定起事那一刻起,顧瑾之就覺得自己有了準備。
可是到了這一刻,仍覺得措手不及。
“......顧瑾之,讓他走吧!”朱仲鈞卻道,“每年多送些俸祿給他。去了廣西,他反而自由自在,也許,那纔是他的天堂!”
“你瘋了!”顧瑾之陡然提高了聲音,“那是我兒子!你們父子、兄弟怎樣,我不管。我的兒子,誰也不許走。燕山已經這樣我失,彥穎也這樣......”
說著,的聲音就哽咽住了。
朱仲鈞輕輕摟住了的肩頭。
顧瑾之推開他,不讓他自己。
“......我的榕南,難不我兩世都和他沒有母子誼?”顧瑾之最終哭著道,“我不服氣,我已經很努力去做個母親了,這不公平!”
這一刻,寧願回到廬州去。
也是直到這一刻,顧瑾之纔不得不承認,的生活,已經面目全非。
微微闔眼,一滴熱淚從眼角墜落。
***
彥穎是個心智堅強的人。
他並不貪這些繁華。
要放棄親,離開父母,彥穎也是痛苦萬分的。但是他把自己這道坎過去了,他就不再弱回頭,他已經做了決定,接下來。就是說服顧怡跟他一起走。
他去了顧家。
顧怡在自己院子裡。
把自己反鎖在房裡,眼裡腫的似核桃,頭髮也不梳,狼狽不堪。
看到有人進來。顧怡從朦朧視線裡,看到是彥穎。
這個殺了心上人的男人。
枉當他是親弟弟!
顧怡猛然將手邊的枕頭舉起來,砸向了他:“滾,你滾!你這個殺人兇手!”
彥穎被結結實實砸了一下。
他仍是幫著顧怡撿起了枕頭,放在牀上。
他坐到了顧怡邊。
顧怡手去打他。
那拳頭並不重,可似鐵錘般,全部砸在彥穎的心坎上。
現在,他終於確定,顧怡是和章歸鴻兩相悅的,章歸鴻沒有騙他。
顧怡。一直把他當小孩子。
可是他沒有放棄希。
他仍由顧怡打著。
直到顧怡打累了,冷冷對他說:“滾,不要再來,我看著你就噁心。”
彥穎的心,又被狠狠刺痛了下。
他仍是抑著自己的悲痛。把自己即將遠行的話,告訴了顧怡:“......你願意不願意跟著我去?廣西雖然貧瘠,可是我對你好......”
顧怡突然冷笑:“你畏罪潛逃,還要我跟著你去?”
笑著笑著,又哭了,大罵彥穎,“我恨不能你死!你爲什麼只是去廣西。你怎麼不是去死!你要是死了,這世上本沒人惦記你。可是章歸鴻死了,我也活不了。最該死的人,就是你!”
歇斯底里的咆哮著。
婢們進來,住了。
顧怡那近乎瘋狂的模樣,深深印在了彥穎腦海裡。
他恍恍惚惚回了宮裡。
次日。他又去了書房跪下,求父親讓他南下。他說:“您不準我走,我就走!您恩準吧,至兒子還能明正大跟母后和彤彤、彥紹作別,不至於一個人孤零零的走。”
朱仲鈞的心。似被攥住。
他沉默著。
那句答應,太過於理,怎麼也說不出口來。
彥穎一連跪了四天,朝臣也真的開始彈劾彥穎殺人,朱仲鈞才說:“好,你去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似乎要哭出來,卻又極力抑著。這聲音,比哭腔更人心酸。彥穎的眼睛頓時就溼了。
他給父親磕頭:“謝父皇隆恩!父皇江山千秋萬代。”
然後,彥穎又去坤寧宮,把這件事親口告訴了母親。
顧瑾之知道,如今走到這一步,現在離開是最合適的。可是捨不得,抱著彥穎,痛哭了一場。
彥穎卻分外堅持。
他簡裝上路,第二天就收拾好了,要遠行。
朱仲鈞帶著妻兒在午門送彥穎。
“......每年都要回來!”顧瑾之反覆叮囑他,“娘會想念你!”
“......”彥穎沉默沒有接話。
彤彤和彥紹則是完全懵的。他們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燕山站在顧瑾之邊。
他神愧疚,想挽留的話有千言萬語,偏偏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彥穎給父親磕頭。
朱仲鈞叮囑他:“到了廣西,要定期給京裡送信。你這次去,只當是散散心。心好了,再回京來。朕和你母后盼著你。”
彥穎道是。
“二弟......”燕山剛想開口,卻被彥穎打斷。
彥穎喝住他:“你住口!上次就說了,咱們恩斷義絕,我不是你兄弟,你不配!不要和我說話!”
燕山眼底就浮了水。
“彥穎,你聽哥哥說......”燕山上前幾步,想要正式道個歉。
彥穎卻撇開他,去抱彤彤。
彤彤雖然茫然,卻也看出了幾分端倪。
“二哥,你什麼時候回來?”彤彤問。
彥穎只是笑笑,了彤彤的腦袋。
然後,他又和彥紹抱了下,拍拍彥紹的肩頭。
彥紹直到今天,才知道二哥要走。他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一一作別後,彥穎登上了他的馬。
快要上馬的那一瞬,他突然停下來,問顧瑾之:“娘,您曾經說,當年有個道士給你算命,說您必將母儀天下。那您有沒有替我算過命?是不是我這輩子,註定了要孤寂一生?”
顧瑾之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彥穎卻沒有等母親回答,翻上馬,駕馭而去,揚起清塵飛舞。
顧瑾之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遠去廣西的彥穎,最終失言了。他的一生,只回過一次京城,就是十年後,顧怡去世,他回來祭拜,拿走了一套顧怡平常慣穿的裳。
顧怡直到死都未嫁。
又過了十二年,那時候顧瑾之和朱仲鈞都相繼去世,燕山繼位,彥穎從廣西遞了奏摺,讓朝廷冊封他的妻子顧氏爲雍王正妃。
顧氏的份來歷,全部用的是顧怡。
顧怡那時候,都去世十二年。
燕山一生,都會彥穎充滿了愧疚。他沒有多問,批準了彥穎的奏摺,冊封了顧氏爲雍王正妃。
當時,燕山不太明白彥穎的用意。
直到半年後,廣西傳回來消息,說雍王壽終正寢,和王妃顧氏,合葬在廣西,燕山才明白半年前那封奏摺的用意。
彥穎想和顧怡合葬。生未同衾死同,是彥穎最後的心願。
那個瞬間,已是壯年的燕山淚如雨下。
“是不是我這輩子,註定了要孤寂一生?”燕山耳邊,猶記二十二年前,彥穎遠行時,問母后的那句話。
不想,一語讖。
想到這裡,燕山伏在龍案,失聲痛哭。
他想,二十二年前他那兩掌,打斷了他弟弟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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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穎離開後的大半年,朱仲鈞和顧瑾之仍是不敢多提他,提到他,心裡就泛酸。
最終到了彥穎生日那天,顧瑾之特意煮了長壽麪,散給宮裡衆人吃。
彥穎是五月十八生的。
他生日那天,夜空澄澈,瓊華流眄。
朱仲鈞想去彥穎從前的宮殿看看。
顧瑾之跟著去了。
彥穎的東西,從來沒有過,一切如舊。
他的盔甲、他的刀劍,都帶走了。他的裳、他的書籍筆墨,都留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月華將朱仲鈞和顧瑾之的背影拉得很長。
和諧溫的風,起髮繾綣。
顧瑾之卻沒有什麼力氣,朱仲鈞看在眼裡,輕輕攙扶著的胳膊,相依而行。
顧瑾之問朱仲鈞:“你說,彥穎每年都會回來嗎?”
“......不會的。”朱仲鈞道,“幾個孩子裡,他最固執,和榕南一樣。”
顧瑾之沉默。
袂輕揚,倏然問:“你覺得,榕南和彥穎,是一個人嗎?”
朱仲鈞又沉默。
然後他問顧瑾之:“你和從前的你,是一個人嗎?”
“我是。”顧瑾之道。
“我也是。”朱仲鈞道。
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腳步緩慢,疏影斑駁。
踏碎小徑的枝葉,朱仲鈞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看著顧瑾之,攥住了的手,問“......顧瑾之,你我嗎?”
“!”
“我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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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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