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暮春四月, 澄空一碧，云團如絮，天朗氣清, 山明水。

 待生拜訪完四鄰，回家時已是中午。他一路小跑回來, 滿頭細汗, 興地臉蛋通紅，一個勁兒地喊著“娘！娘！”

 “慢點走。”沈瀾恰好自正房出來, 屈膝將他抱起, 取了帕子替他汗，又笑盈盈道:“怎麼跑得這麼急？”

 生獨自完了一件大事, 這會兒激道:“娘, 我今天收到了好多糖和點心。還賣出去了十斤米！”

 沈瀾驚訝道:“生還學會賣米了？”

 生興點頭, 抿著，矜持道:“賣給了我們隔壁鄰居。”

 看他那副略顯得意, 期待夸獎的樣子，沈瀾忍笑道:“我們生真厲害。”

 生再也忍不住了，只蹭著沈瀾的臉頰, 小聲道:“娘，我要跟四鄰打好關系，讓他們以后都買我們家的米。”尤其是那個有錢的叔叔。

 沈瀾煞有介事的點點頭，夸贊道:“生有了自己的經商經驗, 值得表揚。”

 生害的把頭埋在沈瀾脖頸間, 撒道:“娘, 我明天早上去找隔壁鄰居叔叔玩, 好不好呀？”

 “好。”沈瀾并未起疑, 只是笑道:“那明天娘跟你一起去, 謝謝人家。”雖是鄰里，可現在外頭著呢，生要出去玩，沈瀾到底不放心，還是親自去看看為妙。

 見答應，生摟著沈瀾的脖子，甜滋滋道:“娘，你最好了。”

 見他撒賣乖，沈瀾便好笑地點點他的額頭，將他抱到高圈椅上，廚下進了碗山栗牛茯苓粥，搭上兩個芝麻薄脆。

 待飯畢，沈瀾便陪著生玩了會兒木劍，又給他讀書講故事，方才用過晚膳，替他沐浴更，又哄他睡。

 第二日一大早，生穿上白綾，淺藍潞綢小道袍，系上石藍腰帶，再佩上自己心的小木刀。

 他昂首闊步，凸肚，努力模仿出書上膘壯的大將軍應該有的氣勢。為此，他甚至放棄了牽沈瀾的手。

 沈瀾看他這副驕傲樣子，心里好笑，便逗弄他:“生覺得模仿將軍走路，便是大將軍了嗎？”

 生想了想，終于把自己刻意撅出去的小肚皮收了回來，認真道:“娘，我弄錯了。能打勝仗的才是大將軍，走路好看的不算。”

 沈瀾笑著點點頭:“虛有其表總有一天會餡兒的，唯有實力才是道理。”

 生點點頭，磨蹭到沈瀾邊，仰起頭甜滋滋地喊了一聲娘。

 沈瀾心知他這是來撒，想在外頭多玩一會兒，便笑道:“可以多玩，但是必須要護院叔叔們看著你。”

 生連連點頭，又甜滋滋地去喊“六叔”、“王叔”，一個不落喊了個遍，惹得后幾個護衛眉眼帶笑。

 兩人說話間便出了家門，敲開了隔壁鄰居的大門。

 開門的是個瘦的中年男子。沈瀾外出，為防容貌惹禍，便多數戴上帷帽。這會兒正隔著帷帽打量他。

 眼前人方臉、招風耳，有胡茬，頭戴深網巾，穿著三梭布衫，腳蹬藍布鞋，看著便是個普通百姓。

 一進的院落，周圍都是普通人家，不算大富大貴，最多也就是小有資產，穿得尋常些也不奇怪。

 “娘，昨日便是這位叔叔送我去拜訪各家的。”生指了指他。

 沈瀾還以為昨日陪生玩的也是這位，便笑問對方姓名。中年男子即刻道:“夫人喚我一聲劉哥便好。”

 沈瀾笑:“子頑劣，多謝劉大哥幫忙了。”說罷，六子取了兩斤雪里青遞上。

 劉青便趕忙拱手作揖，咧著笑道:“哪里哪里，夫人客氣了。”

 兩人推辭了一番，劉青到底收下了禮。沈瀾正告辭，卻見生睜圓了眼睛，仰頭問道:“劉叔叔，昨日那位買米的叔叔來了嗎？”

 劉青搖搖頭:“他沒來。”

 “可我們約好的呀。”生失不已。

 劉青便拱手致歉:“實在對不住，東家失約了。”說罷，對著狐疑的沈瀾解釋道:“昨日恰好東家上門來尋我，見生有趣，便陪著他玩了一會兒。”

 沈瀾點點頭:“原來如此。倒是勞煩你們東家了。”說完，又客氣了幾句，便帶著生告辭。

 就這麼走回家幾步路的距離，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腰間的小木刀。

 沈瀾心知他這是失了，便一把抱起生，安道:“或許生明日來就能看見那位叔叔了。”

 生抿抿，氣餒道:“那個叔叔還答應送我一柄小木劍呢。我還想著等拿到小木劍，就把我的小木刀送給他。”

 沈瀾腳步一頓，復又笑道:“生做的對，禮尚往來。”

 生又高興起來，摟著沈瀾的脖子，期盼道:“娘，我們明天再來一趟好不好？”

 沈瀾面不改道:“好呀。”

 兩家本就是隔壁鄰居，不過幾步路的距離。此刻，沈瀾已帶著生回了家中正房，將他遞給春鵑道:“生，你先在家自己玩，好嗎？阿娘有些事要理。”

 生瑟了一下，小臉煞白。一下子便先想起了前些日子晚上，大火焚燒，外頭刀兵作響，母親強他離開。

 沈瀾見他面發白，心知生必是想起了那個晚上。一時心痛，便將生抱過來道:“生莫怕，娘不過是去理些事務罷了，并不是要丟下生。”

 生這才緩過來，懂事地從沈瀾懷里跳下來:“娘，你去忙罷。”

 沈瀾哄勸了他幾句，又陪了他好一會兒，見他面好轉，玩起積木來，這才出了家門，帶著六子和其余三個護衛，叩開了劉青大門。

 劉青打開門，見沈瀾去而復返，難免驚詫道:“夫人可是有事？”

 沈瀾冷笑:“讓裴慎出來！”

 劉青一驚，鎮定道:“此人是誰？我不認得。夫人是不是尋錯地方了？”

 見他，沈瀾冷笑一聲:“哪里來的東家，分明素不相識，又是來我家買米，又是送生小木劍，吃飽了撐的不？”

 話音剛落，劉青后便傳來一聲嘆息。

 裴慎本想著先和生打好關系，卻沒料到這般敏銳，不過第二日便發現了。一番苦心付諸東流不說，反倒顯得自己算計太多，一時竟有幾分心虛。

 奈何劉青已經退開了半步，裴慎便也從庭中緩步行來。

 他今日頭戴凌云巾，著白絹中單，外罩石青杭綢圓領袍，腰束荔枝銀腰帶，天青梅花攢心绦上系著藥玉環，手上還拿了把金鉸藤骨蜀扇，看著倒是風流蘊藉，矯而不群。

 甫一出來，裴慎便只顧著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沈瀾今日穿著白棱扣衫，豆綠潞綢羅，纖細的腰肢上懸著一天水碧绦，系著個竹葉杭綢荷包。

 短短兩日未見，人越發清減了。也不知可有好生吃東西。裴慎有些焦躁，可驟然見了，心中又難免覺得圓滿，竟忍不住喟嘆一聲。

 沈瀾亦打量著裴慎，神復雜難辨。在被裴慎發現時，就已想到他會來找生，卻沒料到這一日來的這麼快。

 既不愿意讓生與裴慎沾上關系，又不能剝奪生親近父親的權利，更不知該如何告訴生真相。

 沈瀾心中五味雜陳，張了張口，素來鄰牙利齒的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隔著門檻，兩人一個在，一個在外。四目相對，俱不知該如何言語。

 半晌，沈瀾方才開口道:“生的事，待他長大了，我自會告訴他。”權當父母離異，等孩子大了，跟母親還是跟父親，讓他自己選罷。

 裴慎微愣，神復雜:“你承認了？”他還以為自己要送上好些證據，才肯承認生是他兒子。

 沈瀾從不做無謂掙扎。左右不承認，裴慎也不會信的，便諷刺道:“難不裴大人沒去查？”

 裴慎自然是查了，不僅查，他甚至要將六年前沈瀾的丫鬟、彭弘業在杭州的親眷、給沈瀾接生的穩婆等等一系列人通通翻出來，查個底掉。

 “實則也不必查，只生這個名字便足夠了。”裴慎慨道，“若不是為了紀念這孩子熬過了滔滔江，何必生呢？”

 這不過只是其中一個原因罷了。沈瀾正道:“是為了紀念我在江中重獲新生。”

 裴慎一怔，滿腔歡喜付諸流水，神竟有些黯然。半晌，自嘲一笑:“我從前在你心中便那般差勁嗎？以至于竟要你用上重獲新生一詞？”

 沈瀾微愣，大抵是想到了從前，的神復雜難辨，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道:“從前你拿金子做了個牢籠，我每日再怎麼折騰，活距離也不過一個籠子罷了。而后僥幸逃出，振翅于遼闊高空，自然如獲新生。”

 裴慎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自比籠中雀，他不解道:“六年前，自你子好了后，我便鮮限制你外出。甚至還打算著等你生了孩子，便你自在走，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與你現在一般無二。你又怎會沒有自由呢？”

 沈瀾輕嗤:“六年前，我若告訴你我要自立門戶，要做米糧生意，你肯嗎？”

 那自然是不肯的。裴慎倏忽間竟有些明白的意思了。

 “六年前，你給我的自由是有限的。看似我能進進出出，自由自在的買東西、赴宴際，實則你允許我做的只有這幾件事罷了。”

 沈瀾嘲諷道:“你不許我做生意，不許我看地理輿圖，不許我與旁的男子誼……”

 裴慎一聽說什麼旁的男子，便妒意升騰，奈何心的機會難得，只能強忍著嫉恨道:“你與我婚，婚后你若要繼續做什麼米糧生意也好，看什麼輿圖也罷，我都答應。”

 沈瀾頗為詫異地瞥他一眼，冷聲道:“這話說出來你自己都不信罷。”

 “我既允諾，便絕不食言。”裴慎鄭重道。

 沈瀾搖搖頭:“我要的不僅是自由，還有尊重。這是你萬萬給不了的。”

 裴慎敏銳的意識到的話語松了一半，便只管低下頭，聲道:“你又怎知我給不了呢？婚后你便是我妻子，我怎會不敬重你？”

 沈瀾深呼吸一口氣，抬頭著他殷切的神、俊朗的眉目，笑問道:“我只問你一句話，若我不愿意與你婚，你是否愿意尊重我的自由意志，就此放手？”

 用詞古里古怪，但裴慎還是聽懂了。聽懂的那一刻，他面沉難當。

 沈瀾不愿婚，若選擇尊重的意見，那便不能婚。裴慎哪里肯答應？！可若不尊重，強要婚，這豈不是又被說中，自己一輩子都給不了尊重。

 裴慎驚覺自己被繞進了一個死胡同里。

 沈瀾嗤笑:“尋常人知道我不愿意，糾纏一陣也就罷了。可你不同，你這人子看似溫文，實則秉執拗，凡你想要的，千難萬難你都要到手。”

 “我說我不愿婚，你是決計不肯答應的。只這一條，就意味著你這輩子都學不會尊重我。”

 不是不愿意與裴慎分說原因，而是清楚的知道，說了也無用。

 沈瀾說到這里，已覺無趣。便嘆息一聲道:“前程往事，俱是舊怨。早早放下罷。”

 怎麼可能放下呢？裴慎看似面不改，實則牙關咬，幾乎要攥裂手中扇骨。

 “我今日與你說這麼多，不過是因為生。你是他的父親，往后你自然可以來探生。”

 “只是我希你知道，你我之間是不可能的。”

 這一句話，令裴慎一顆心，活像是在荊棘林里滾了一遭，匝匝的傷口，淋淋的，疼得厲害。

 裴慎微微抖了一下，下意識地往門上靠了靠。良久，他方才開口，啞聲道:“你既是為了生說得這番話。又為何不能為了生，與我婚呢？”

 沈瀾搖搖頭。

 “我先是沈瀾，然后才是沈生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