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瀾輕輕推開大門, 見廂房獨獨只有一張束腰直牙榻,一張雙勾如意條桌,一把圈椅, 其余擺設盡數撤走,整個廂房如雪一般。
裴慎直了脊背, 坐在榻上閉目養神, 手腳俱負鐐銬,唯獨神安然自若。
他聽見門開了的靜, 卻未曾睜眼, 亦不想說話,只等按時來送飯的人放下食盒, 自行離去。
沈瀾靜默不語, 輕輕將食盒擱在條桌上, 又往裴慎的方向行了數步。
裴慎自前夜接了紙條后,失魂落魄地枯坐半晌, 難免黯然。他心本就不好,如今竟還有人直直往刀口上撞。裴慎不耐煩的睜眼,卻見自己三步遠, 正俏生生立著。
裴慎愣了愣,呼吸急促了兩下,下意識眨了眨眼,一點歡喜從他眼中涌出來, 像干涸的裂土涌出泉眼, 不斷滋潤、擴大, 直至飽漲整顆心臟, 滿當的幾乎要流溢出來。
他這般神, 沈瀾見了, 不免也恍惚一瞬。
下一刻,回過神來,垂下眼瞼,低聲道:“我此行是來——”
話未說完,沈瀾忍不住驚呼一聲,一陣天旋地轉過后,自己整個人都被裴慎轄制在榻上。
他單掌將沈瀾的雙手手腕攥,只用自己腕間鐐銬的鐵鏈在手上繞了兩圈,整個人覆在上,矯健頎長的軀輕松制住沈瀾的掙扎。
沈瀾被得彈不得,怒目而視,張口就罵:“你……唔唔。”
裴慎低下頭含住了潤秾艷的瓣。
咬噬、撕扯、含吮、.弄……狹窄的榻上,他們合在一起,死死束縛住彼此。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待到兩人分開之時,裴慎呼吸急促,膛劇烈起伏。
沈瀾也是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呼吸,一張芙蓉玉面似紅榴初綻,海棠薄醉,連目都瀲滟如水,濛濛茫茫。
裴慎見這般意態,整個人熱得越發厲害,嚨焦灼難耐,偏生這地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拿如狼似虎地目盯著沈瀾。
沈瀾終于回過神來,睜著霧濛濛的眼睛,低了聲音罵道:“你個瘋子!”
他前夜本已徹底絕,如今驟然見,知道主來看自己,便是挨罵也甘心。
裴慎埋在頸側,悶笑起來。那種笑,快活、歡愉,明朗的如同雪亮刀鋒。
這哪里是被罵了,倒像是得了賞。沈瀾弄不明白他高興什麼,只覺這人活像是窮途末路時得了塊糖。
有了這麼一點甜意,才能他繼續踩在刀山上,淌著往上爬,直到追尋到自己的月亮。
“你當真是個瘋子!”沈瀾生怕外頭守衛聽見,不敢掙扎,低了聲音,惱道,“你給我聽著,我此行只為了問你一句話,你到底是甘愿赴死還是留有后手?”
裴慎再沒有前一晚的心如死灰,他這會兒快活至極,整顆心像是高高的飄在夜空里。越飄越高,越飄越高……
快要接近月亮了。
裴慎角微翹,俊朗的眉眼難掩愉悅、愜意。
自己火急火燎,他倒好,半分不急,還有閑心笑。真是有病!沈瀾惱怒,抬腳踹他:“我問你話呢!”
見不僅趕來見自己,還不自為自己著急,裴慎勉強制住上翹的角,清清嗓子,嘆息一聲:“我自然是甘愿赴死的。”
沈瀾也不是個傻的,只冷聲道:“我往日里怎得沒看出來,你這般忠君國?”
裴慎趕斂了笑容,肅穆搖頭:“我還是那句話,裴家世皇恩,怎能對不住陛下?”
見他言之鑿鑿,不似作假,沈瀾狐疑略減,反倒有幾分惘然無措。
來見裴慎,不過是要確定他到底是真甘心赴死,還是有所準備。
若裴慎有所準備,熬過了這一關,那自然與無關。兩人橋歸橋,路歸路,此后再無瓜葛。
若裴慎真要死了,便帶著生來見裴慎最后一面,也算對生有個代。
可如今裴慎真得要死了,沈瀾卻發現,自己似乎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高興,解恨。
“我快要死了,有些話再不說便來不及了。”裴慎長嘆一聲,神哀涼:“往日種種,都是我對不住你。”
沈瀾怔忡,只茫茫然著他。十載,數度逃亡,冒著凄風苦雨行船,跳滔滔大江搏命,含辛茹苦,歷盡風霜,終于等來了一句對不起。
沈瀾忽覺鼻尖發,滿腹辛酸,眼眶都泛著微微的熱意。
這幾句話本是裴慎早早想好,專拿來與和解的,可見愴然含淚,裴慎竟也覺出幾分酸來。
他著沈瀾的眉眼,半低下頭,神哀哀:“你可愿原諒我?”
他竟也肯低下素日里高昂的頭顱,來求自己原諒嗎?
沈瀾聽了這話,忽覺眼眶意叢生,不泛出點點淚來。
見這般,裴慎竟也含了幾分希。或許哭過一場,待自己的怨恨能一些。
下一刻,沈瀾含著淚,搖了搖頭。
“你我之間,實則是一筆爛賬,原諒與不原諒都無關要。”說罷,沈瀾深呼吸一口氣道:“你既心甘愿赴死,我過幾日便帶著生來見你一面,也算全了你們父子之。”
裴慎一時發愣,沒料到竟這般狠心。他反應過來,心里活像是被荊棘扎了一般,淋淋的。他再也忍不住了,追問沈瀾:“你今日既來見我?難道只是因為生?”
裴慎滿懷然,一字一句追問:“你待我,果真沒有意嗎?”
他們的距離太近了,僅有一拳之遙,近到看得見對方每一個表,每一個作。
裴慎死死盯著沈瀾,試圖自眉眼里尋到些許意。
哪怕只有一一毫也好。
被他近乎哀求的目看著,沈瀾竟說不出話來。
要說什麼呢?恨他嗎?恨的。他嗎?沈瀾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一言不發,只是迷惘茫然地著裴慎。
裴慎攥著的手腕,如同等待堂上吏宣判一般。然而伴隨著沈瀾漫長的沉默,判書遲遲未下,他眼底哀意漸濃,直至滿目凄惶。
當真是報應,裴慎想。我當年若能待好一些,再好一些,何至于今日這般下場?
他恍恍惚惚地想,二字,果真如同鴆酒一般,飲之肝腸寸斷,痛煞人心。
夜雨清寒,淅淅瀝瀝,室外更迢迢相遞。沈瀾才回過神來,竟已是一更天。
“……我不知道。”沈瀾然道。滿腹思緒,到頭來只余嘆息。
見裴慎聽了這話,人竟愣愣的,還以為裴慎不信,便又重復了一遍,“我是真的不知道。”
是否有?意幾何?我都不清楚。
說不知道,這算什麼答案?這般敷衍,裴慎本該生氣的,可他竟覺眼眶略有幾分熱。
若待他只有恨,那必會說恨他,既給了“不知道”這個答案,可見還是有的。
只是那些意太淺了,淺淡到被濃烈的委屈、仇恨遮蓋了。
沒關系,有就好,有就好。
裴慎幾落淚,他宛如劫后余生一般,猛地松懈下來,低下頭,輕輕吻了吻沈瀾的額頭。
“你既說不知道,我也不強求。”裴慎鄭重允諾,“過往種種,一筆勾銷。往后我必定待你好,我們好好過日子。”
總有一日,的意會滋生、蔓延,覆蓋掉那些委屈、仇恨和糟糕的回憶。
凜冬將過,新春終至。
裴慎這般剖心之言,倒沈瀾也恍惚了一瞬。
僅僅一瞬,沈瀾便反應過來,狐疑道:“你哪里來的以后?”
裴慎呼吸一窒,他心知肚明,沈瀾以為他要死了,才肯吐心腸,若知道自己在騙,莫說以后,沈瀾只怕一輩子都不會搭理他了。
那便不知道。
騙一輩子就好!
裴慎毫不猶豫道:“我都要死了,這以后二字自然是指臨去南京審的路上。”說罷,他小心翼翼道:“這一路,你陪我去,可好?”
沈瀾愣了愣,沉默不語。半晌,一針見道:“你若真甘愿死,按理,你怕我和生被牽扯進去,應當將我和生遠遠送走才是,為何要我陪你南京?”
說著說著,聲音都跟著冷下來:“除非你在騙我?你有把握自己不會死。”
裴慎呼吸一,心道果真敏慧,便斟酌道:“一來你和生與我的關系,并無人知道。所謂的上路也不過是扮商隊,遠遠的綴著罷了。決計不會與余宗等人見面。”
“二來余宗宣讀的圣旨中并無謀逆二字,不至于連坐,陛下多半會以我和父親是妖書案主謀的罪名將我二人誅殺了去。”
“況且我與父親并無過錯。我父北伐有功,我任事多地,尚算有幾分功績,殺了我二人便已經群議洶洶,若要株連開來,陛下……”他本想說不敢,卻又覺得自己如今正忠君呢,不太恭敬,便換了個說法,“陛下不會的。”
聞言,沈瀾越發辨不清楚,時至今日都懷疑裴慎要赴死,是不是在騙?可偏偏歷史上,堅持氣節、含冤被殺的人比比皆是。
裴慎是不是忠君的士大夫?沈瀾本不敢確定。便是懷疑裴慎有后手,可這后手,小一些的聯絡朋黨,洗刷冤屈,大一些的起兵謀逆造反。偏偏沈瀾都沒證據。
沈瀾所見到的裴慎,素日里待陛下執禮甚恭,從未有過言語上的不敬,朝廷調他去哪里平叛,他便去哪里,四奔波輾轉,從無二話,盡忠職守,兢兢業業。礦監稅使攜圣旨而來,他也遵從旨意,寧可避居府中,也不曾阻攔,頗為愚忠一般,以至于沈瀾猶疑難定。
相反的,裴慎甘愿死的證據倒是一堆一堆。喝止親衛、甘上囚車,保不齊之后還要言語勸說外頭為他鳴不平的百姓離去……
一樁樁,一件件,弄得沈瀾都懷疑起來,是不是自己太多疑,裴慎或許真是個忠君的士大夫呢。
“你真的甘心死嗎?”若是真的,好端端一個能臣,未免太過可惜。
裴慎心中狂喜,知道這話外音是不希自己赴死的意思。他強著喜悅,勉力平靜道:“忠君自是本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沈瀾本能反這種話,駁斥他:“愚忠!”
裴慎搖搖頭:“世皇恩,焉能背棄陛下?”
沈瀾生惱:“你自小讀經史,當知道孟子有云,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越駁斥自己,意味著越不愿意自己死亡。裴慎不好讓笑意流,便抿抿,低聲道:“前天晚上,我了加之刑。”
沈瀾心臟重重一跳,加可是要拿浸的紙覆于面上,一張加一張,直至犯人窒息死亡為止。
可裴慎面紅潤,看著渾然不像刑的樣子。不過隔了一夜,倒也有可能是已恢復了。
沈瀾不敢斷定裴慎是不是在用苦計,便驚疑不定地著他。
裴慎心知聰慧,便把真假摻著說:“你若不信,只管去試探府上的小太監,前天夜里,余宗是不是吩咐人拿了銅盆、紙張?”
沈瀾一個混進來的,時刻怕被人發現,怎麼可能去試探府中人?只是見裴慎說得信誓旦旦,想來是真的。
見面了幾分,裴慎便知道心了,佯裝低落道:“我提及前天晚上的事,不過是想告訴你,我并不知接下來是否還要再刑,也不知自己何時會死?你便當憐惜我這個將死之人罷。”
沈瀾惱他非要盡忠,心中便略有幾分煩躁:“我不是說過幾日帶著生來見你一面嗎?”
那怎麼夠?裴慎即刻自嘲:“我往日里殺胡虜,殺倭寇,懲治貪污吏,重新丈量田畝,清查黃冊,活民無數,你還說我算個英豪。如今倒好,果真是英雄末路,連妻兒都不肯陪我最后一程。”
裴慎的確是個能臣干吏,將來必能功標青史,流芳后世。
沈瀾心中五味雜陳,既惱他這愚忠,待他又有幾分傾佩,心頭還有些意。
難不他真要慷慨赴死嗎?
沈瀾沉默良久,半晌,長嘆一聲:“罷了,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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