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瀾與裴慎不歡而散后, 過了沒幾日便是七月初七。
一大早,乘著生尚未去書房進學,沈瀾遞了盞牛給他, 笑問道:“今日七夕,生可想放一日假?”
生搖搖頭,噸噸數口喝完牛,拿著手背一抹,跳下玫瑰椅道:“娘, 我去上課了。”說罷, 一溜煙兒跑遠了。
沈瀾著他的背影, 秀眉顰蹙,神憂慮。打從前些日子裴慎來過之后,生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 每日睜眼便開始刻苦努力,學文習武,一樣不落。
“夫人,莫要憂心。”秋鳶勸道:“生上進是好事。”
努力學習的確是好事, 可學到近乎自, 怎麼能不擔心呢?
憂慮道:“今晚七夕,我記得城中有花燈會?”
秋鳶點頭:“自然有的。”
沈瀾笑了笑:“我也不拘著你們, 晚上只管乞巧賞燈去。”也帶著生去外面走走, 散散心。
秋鳶也不過十六七歲,聞言便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
白日剛過, 暮四合。生堪堪散學, 剛出書房門就看見林秉忠立在門口, 恭敬道:“小公子, 爺在府外等你。”
生瞥了眼林秉忠, 搖頭道:“何事?”
林秉忠老實代:“爺只說七夕佳節,帶著小公子去外頭作耍。”
生搖搖頭:“不去。”
“爺說他有些事想與小公子談談。”林秉忠補充道,“是夫人的事。”
生咬著,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林師父帶路罷。”說罷,又對著書道:“虎子,你去稟報我娘,只說我出府一趟,稍后便回。”虎子應了一聲便去了。
待沈瀾接到消息,一聽說是林秉忠帶著生出府去,便知道多半是裴慎要見生。
前幾日裴慎刺激生的往事還歷歷在目,沈瀾哪肯放心,起正要追出去,卻見六子匆匆來報:“夫人,那林侍衛我替他傳句話,說是帶著小公子出去玩。”
沈瀾猶豫了一瞬,心道裴慎是生父親,論理,不該也不能阻止他們見面。況且裴慎總不至于第二次刺激生。
思及此,沈瀾止住步伐,加之秋鳶來報,說是后院的乞巧會要開始了,請去主持。沈瀾思索一番,轉往后院去。
此時的生一出沈宅,便見巷口立著一個頭戴玉冠,著緙圓領袍,腰系素銀荔枝帶的男子。
生張了張口,想喚叔叔卻覺得不太對,想喊爹又喊不出口,只能沉默地走到裴慎面前,仰頭道:“我來了。你有什麼想說的?”
裴慎挑眉,心道自己哪里有什麼想說的。生到底年了些,三言兩語就被他騙了出來。
他輕笑,一把將生抱起來。生的視線驟然升高,被嚇了一跳,下意識摟著裴慎脖子。
待生反應過來,不免氣紅了臉,只拿手一個勁兒地推著裴慎的膛,兩踢騰個不停:“誰許你抱我了!你放我下來!”
裴慎轄制著他,慢悠悠道:“今日是七夕,你娘事忙,爹帶你去玩。”
生揪著裴慎襟的小手了,又松開,板起臉道:“我爹已經死了。”
裴慎早已料到生必有幾份抵,卻沒想到他這般不喜歡自己。寧可認一個空墳做爹也不愿意認自己。
只是這是他和沈瀾的孩子,裴慎還是有幾分耐心的,便抱著生往外走:“前幾日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是你生父嗎?”
生不說話了,冷著一張臉,被裴慎抱在懷里。
若是沈瀾在,必定知道他這是不知道說什麼了。認裴慎罷,不甘心。不認得話又說不過去。科打諢、撒賣乖,他對著裴慎又干不出來。就只能冷著臉。
裴慎見他不說話,全當生默認了,只管帶著他往前行去。
七夕佳節,燈火煌煌,十里連天闊。目所及,俱是如織游人,夾雜著各攤販的賣聲。
“羅——泥塑的,蠟制的,樣樣都有!”
“剛出鍋的笑靨兒巧食兒!香煞人嘍——”
“水上浮,水上浮!牛郎織、鴛鴦并。”
生趴在裴慎懷里,本想冷著臉,可聞到剛出爐的巧果香氣,忍不住了鼻子。
裴慎好笑道:“想要什麼盡管說便是。”說罷,便給他買了一袋子巧食兒,他自己提著吃。
生可不要他的錢,剛要倔強搖頭,肚子卻已經咕嚕一聲。他下意識往裴慎上靠了靠,仿佛想借他高大的軀遮住聲音,惹得裴慎輕笑一聲。
生惱了,只管接過糙紙,取了個巧食兒便往里塞。
油炸過后的面果香噴噴的,泛著小麥獨有的甘甜。生趴在裴慎懷里咬了兩個,又取了幾個干凈的巧食兒,遞給跟在裴慎后的林秉忠和陳松墨。
“林師父、陳叔叔,你們吃。”
兩人被唬了一跳,爺還沒吃上呢,便趕忙連聲道:“屬下不敢”、“小公子自用便是。”
裴慎心知生這是蓄意排他,可自個兒孩子寧可將吃食遞給侍衛也不肯給他,裴慎到底不快,沉著臉道:“你自己吃用罷。”
他不高興,生就高興了,只管揚起笑,滋滋的吃了兩個巧食兒。
這般專來氣他的樣子倒與沈瀾如出一轍。思及沈瀾,裴慎面一緩,指了指街面棚子底下的小攤道:“可喜歡?若想要便買一盞來與你。”
生一看,原是巧手的小攤販將花朵以銅彩帶相連,編了一尾游魚,再擺上蠟燭,燃起來后便煞是好看,也格外稀奇。怪不得能引來一大堆游人在這攤位上。
生到底是個孩子,極喜歡這些,可又不愿意讓裴慎買,正猶豫呢,卻見裴慎已遣人付了錢。
一盞素馨鯉魚燈便被裴慎塞到了生手里。
生好奇的晃了晃桿子,他還沒從見過用真花做的燈呢。
“這是素馨花,原產自波斯,七夕素馨花會盛行于廣州。”裴慎指點道,“多半是祖籍廣州的小販賣個新奇。”
生哦了一聲,瞥他一眼,指了指旁頭攤位上的瓷盆問道:“那是什麼?”
裴慎遙遙一,笑道:“種生。那盆子里泡著的是豆、麥,泡出芽后拿彩線系起來,意為求子。”
見生好奇探了探頭,裴慎便帶著他往前走了兩步,任他去看。
裴慎南來北往,又素來博學,笑言道:“實則各地七夕風俗俱不相同。廣州曝書、取圣水,懸素馨花燈,京都宮中需穿鵲橋補子,還有雕花瓜節,福建要祭拜牛郎織星。”
生別別扭扭地想,這人知道那麼多東西,還算博學。又不免好奇道:“這些地方你都去過嗎?”
裴慎笑了笑:“大半都去過。”
生驚嘆不已,忍不住哇了一聲,然后他就后悔了,因為他下定決心不給裴慎好臉看,可現在已經破功了。
裴慎佯裝沒看見他的別扭,只管帶著他一路走,一路玩。
前頭剛看過兩個漢子將五六十斤的石鎖對拋,又見有人竟將雪亮的叉頭在肩膀、彎滾來滾去,看的生提心吊膽,生怕那叉頭扎著他。
“好!那個盤杠的,給爺來個跟斗呀。”
“前頭有個在石擔上疊羅漢的,快去瞧。”
“哎呀,那個靺鞈技的,桌子要倒了!倒了!”
原是有個雜耍的人只將桌子疊了十余層,活像翻筋斗似的,一層層往上爬。
生仰著頭,剛激的想往人群,卻聽見旁邊忽傳來鶴唳之聲,清越流暢,惹得游人紛紛又涌去一旁。
生急得直拍裴慎肩膀,裴慎展笑道:“是口技。”說罷,便帶著他往前走。
看過了口技,又路過一靈禽劇的攤子,可人人海,到都是人,生長了脖子想往人堆里,裴慎便一把抱住他,只他坐在自己肩膀上。
生視線驟然拔高,愣愣的低下頭看了眼裴慎,靜默了一會兒探頭去。
裴慎生得高大,生又高高坐著,一眼就能見攤子上有數只蠟鳥在跪拜叩首,旁邊還有螞蟻群聽著鼓聲出擊作戰。
生出神地看了好一會兒,又被裴慎帶著往前走。
他高高的坐在裴慎肩膀上,揪著裴慎的裳,去看了撮弄、偶戲、花磚、疊塔……直將生看得目不暇接。
待到燈會散場,裴慎方將生抱下來,帶著他往家里走,笑問道:“可想去放煙火?”
生一愣,趴在裴慎懷里,手摟住裴慎脖頸,隔了半晌才點了點頭。
裴慎笑了笑,只管一路將他拋高了,逗得生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此時的沈瀾恰在后院主持乞巧會。
宅院里從丫鬟算到仆婢,一共十余人。眾人正呼呼嚷嚷地搬來案椅,在上頭放置了各巧食兒,又有瓜果點心,琳瑯滿目擺了一桌。
還有九孔針、七孔針、單孔的針、細針幾十枚,并各彩線也放在案上。
諸人站在案前,稍待了一會兒,等到夜四起,院中燈火俱滅,只余下疏疏月,灑在庭中。
沈瀾了稍顯暗淡的月,又對著眼前十余名仆婦笑道:“諸位可準備好了?”
“好了好了。”
“夫人只管開始罷。”
庭中仆婦們笑起來,有幾個張的,滿手冷汗,心急的已手沖著桌上針線去了。
沈瀾難得做一回裁判,便揚起鼓槌,笑著敲了敲側小鼓。
“咚”的一聲,只見諸多婦們眼疾手快,抓起針線,引彩線、穿針孔,手靈巧的甚至可以打出各花樣。
沈瀾每看一次都頗驚嘆,昏暗的環境下,這幾乎等于盲穿,可見們繡藝之嫻。
待對月穿針賽結束,沈瀾一一分發獎品,又與們一同拿著銅盆盛了蜘蛛,只等明日一早來卜巧。最后眾人分食了巧食點心,方才歡歡喜喜,四散出門賞燈去。
沈瀾結束了職工聯歡大會,想了想,正要出門去尋生,卻忽而聽見砰砰作響之聲。
沈瀾回去,只見漆黑的夜里,有數道亮直上瓊霄。
“是煙火!”秋鳶著天幕,興道:“夫人,你快看,有人在附近放煙火!”
“咱們去外頭看罷!外頭地方大!”有小丫鬟急急奔了出去。秋鳶和春鵑便也拉著沈瀾一同出了門。
剛出門沈瀾便是一愣。巷口的空地上,高達一丈的煙火架搭在那里,旁有十余個盒裝煙火。
點煙火的人,是裴慎和生。
“娘!你快看!快看!!”生立在遠,興地沖招手示意。
夜空中,先是叢叢水仙,幽香馥郁,含苞待放。再是黃蜂出窠之景,如摘花采。又見大星小星,似卷上珠簾。
再有壽帶、長明塔、撒花蓋頂……各式各樣的煙火依次燃上夜空。
沈瀾怔怔立在巷中,裴慎抱著生,眉眼含笑,溫地如同三月春風,正遙遙向行來。
他的后,是銀霄朧月,淡星纖云,漫天星子,噴薄而出,如雨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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