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舌頭?”
鄭海珠先也是一愣,旋即醒悟過來,那就對了,紅茶是全發酵的制茶原理,口比綠茶甘甜醇厚,思齊從福建到日本,喝的都是綠茶,自然不習慣,且將紅茶的厚重形容為“包舌頭”。
這正是鄭海珠所追求的效果。
世上本無紅茶,是中國明末武夷山地區的茶農一次偶然失誤,令新采的綠茶發酵產生異味,急之下以松木焙干試圖挽救,卻沒有中國人要喝,才廉價賣給行商。孰料行商略作吹噓轉賣給洋商后,這種全發酵茶在歐洲竟比綠茶還歡迎。
鄭海珠無意去揣測,洋人喝紅茶,是否因為他們的飲食結構,需要如咖啡那樣口味偏“沉”的飲料來解膩,更關心到的事實是,自己穿來的這個時間節點,有驚喜——
武夷山農人的那次失誤,尚未出現!
是的,回到福建后,再次確定,月港出舶的茶葉,全是綠茶。
目下的大明和洋人,定然都還想不到,不出百年,世界貿易系中,銷量最大的茶葉,會是紅茶,并且一直如此。
這一回,在臺灣看到野茶,想到臺灣和福建中部的緯度差不多,氣候也相若,且文阿嬤雖是部落酋長卻很能接新事,還有料理野茶的經驗,鄭海珠便與文氏祖孫提出,拿今春新摘的野茶試試全發酵。
“大哥,你飲鮮茶飲了二十幾年,只清潤微苦的滋味,就像我們海邊人,哪里吃得下徽州做的臭鱖魚。但我在松江,見過傳教士在佘山摘了野茶捻后悶,作發酵,如制米曲一般,再烘干煮水,還加牛羊。他們喜歡喝。”
這當然是鄭海珠編的。
思齊聽后,道聲“原來如此,阿珠是要做海外生意”,再抬眸時,正見文阿鯤提著羊罐子站在面前,投來征詢的目。
“好,加些羊我再嘗嘗。”思齊溫言道。
阿鯤忙避開與他對視,只手勢輕緩地往茶盞里加,雙頰微紅,不知是熱氣熏的,還是一份別樣的赧。
思齊倒大方自然,端起茶啜飲幾口,若有所悟道:“現下覺得好些了,想來,與漢唐時西域胡商在煎茶中加油,是差不多的道理。”
劉公公則和文阿嬤一樣,靜靜地品咂。
繼而,他略帶惋惜道:“祥麟走得急了些,若他在,或許合胃口。他們石砫川人飲的一種黑茶,與這個有些像。”
文阿嬤將茶盞放下,轉向思齊,慈和的口吻中更有一商量的意味:“郎君,鄭娘子這些時日與我和阿鯤說了好幾樁事,一是引水圍田,像閩人那樣秧收稻谷,二是種茶、制茶,三是教村民們打鑞,四是,四是……”
“四是學著用棉線紡布,”鄭海珠指著思齊手里的葛麻帕子,接茬道,“寨里的姐姐妹妹們,連麻線都能得這樣細,織得這樣巧,學起織布來,定也不在話下。”
文阿嬤念地笑笑:“鄭娘子說得這些,我和阿鯤求之不得,但如何造田紡布,稻種和茶種怎生引來,還須郎君作主。”
“哦,此事,此事……”
思齊一時理不出回應的頭緒,他這草莽英豪,出海波、統領水手、經商販貨都如使刀弄棒般稔,但若要治理一方稼穡民生,他還真是個門外漢。
劉時敏如何聽不出文阿嬤話外的催促之意,心道,這老太太是個急子,也是好事。
越急著要見到朝廷的誠意,越說明的歸順之心。
劉時敏遂樂呵呵地拍拍思齊的肩膀,揶揄道:“阿嬤放心,大明要封這樣一位人在島上給你做婿,怎會舍不得聘禮。海對岸就是茶鄉福建,老夫回去便啟奏天子,給你們送茶農和茶種過來,還有那什麼,鑞礦。至于棉花、織機、織工,你更要放心,鄭姑娘的主家,最在行,老夫也去打個招呼,讓他們,教一教鄭姑娘嫂子的娘家人,將來常走。”
文阿嬤欣悅地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外孫阿鯤的臉則更紅了。
鄭海珠憋著笑,心道,這聽起來,思齊與從前那些和親公主的排場,像。
但瞥向思齊時,卻驀地捕捉到,未來梟雄的眼底,漾起一悵然屈抑之。
……
仍是個晴朗的夜晚,溶溶月灑下來,深深淺淺地敷在樹梢、屋頂、籬笆、院落。
劉時敏用完晚飯,將思齊和鄭海珠一道喊來,說了些長遠的念想,包括利用南島土人的驍勇,逐步收聚島上其他各原住民和前朝遷移過來的雜居漢人,浙江岱山那邊的基地也要撐住,如此一來,好比替朝廷將東海至南海的水域把持住,殺一殺倭國、弗朗基、紅夷蠢蠢的野心。
“思齊老弟,你肩上的擔子,只怕比從山東到廣府沿海的那些總兵之責,還重,”劉時敏說著,慢悠悠地起道,“你二人再商議商議弄織工過來的事,老夫今夜吃得有些多,去海邊走走,消消食。”
言罷,招呼來一個錦衛,跟上自己出了籬笆門。
月下忽地了二人相對,饒是鄭海珠心境素來澄明,想到思齊與阿鯤聯姻之事畢竟已定,自己總要懂得避嫌,遂也帶著結束今日談話的意思,說道:“松江其實和岱山那邊,大哥再仔細想想,待我要啟程離島時,一并吩咐我去辦。最好能寫個手書給唐……”
“阿珠,我有兩句話問你。”思齊打斷道。
鄭海珠只得又坐定在樹墩上:“問吧。”
“你可喜歡馬將軍?”
呃……
直男的執念又來了。
鄭海珠嘆口氣,揚起臉,盯著思齊:“馬將軍很好,和你一樣好,但我們子,并非見到一個很好的男子,就要去喜歡,就要在心里盤算著嫁給他。我們對你們,還可以是敬重,是贊賞,是效彷,是超越,是同舟共濟,或者是,當作比親人還信任的人。”
思齊在那目里愣怔幾息,輕聲道:“你莫惱,是我不懂子的心思。我沒有旁的壞念頭,只是想曉得,你會對怎樣的男子心。”
“我也不知道。大哥,心沒之前,怎麼知道它因何而呢?喜歡什麼樣的人,不論男,總要遇上了,心里才明白,對麼?”
思齊默然。
遇上了才知道喜歡什麼樣的,這道理,他當然領會得。
因為自己就親經歷過。
鄭海珠見他溫和又微微失神,便主打破沉悶道:“你說有兩句話要問,第二句呢?”
思齊的目重新聚焦,帶了傷之意。
“阿珠,那天在小船上,你說你不想陪我去死,你說那話,是……”
“我那句話,是真心的,不是氣話。”
鄭海珠接住思齊囁嚅不出來的下半句話后,在樹墩上坐正了,平視著思齊。
“大哥,就算換一輩子,我真的喜歡上了你,我也不能陪你無謂地去送死吧?什麼不問青紅皂白地,就水里火里義無返顧地跟著,我做不到。我又不是你的部下,我是我。我得先看看,你的判斷對不對。若不對,我就得把你拉走,若你犯了牛脾氣不走,我當然要自己走。”
思齊被子說得暈了。
聽言辭中所推崇的,雖不能算“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涼薄行徑,卻分明與男子心中那些生死相依的婉深作派,大相徑庭。
“阿珠,”思齊輕喟一聲,“我是該醒醒了。”
鄭海珠站起來,毫無踟躕道:“是的大哥,你該醒醒了。莫要再琢磨我為什麼不愿意跟著你去死。我念你當初到如今都對我仗義,也認定你人品敦厚,所以我才沒空去想死不死的問題,我只關心,你現在好好地活著呢,我只關心,我能不能竭盡棉薄之力,助你活得更好。”
離開石桌走了幾步,想一想,又回來,俯視著思齊,開口的語調卻十分平靜。
“大哥,你并非朝廷命,這座島上論能耐,你也比我們都強,所以做不做臺灣土司、娶不娶文阿鯤,全在你點頭之間。但你既然答應了……”
思齊在月里抬起頭:“我既然答應了,就會待文氏好,夫妻同心,敬護,而不是,把當我的部下。”
鄭海珠靜立須臾,抿笑道:“阿鯤很喜歡莊子的《逍遙游》,給自己侄兒,就想起名云。”
思齊道:“好,明白了。”
又道:“我已與劉公公說,從福建延請名醫來,或許阿鯤弟弟的病,能治好。”
……
這個萬歷末年的早春,西拉雅部落酋長和來自故國的漢家子,在孜孜不倦地分批嘗試踩踏捻和蓋布發酵后,終于探得了相對準確的時間與環境溫度,煮出了不酸不、沒有噯氣的紅茶。
鄭海珠告訴文阿嬤,若用福建武夷山的茶種
而部落的核心山寨,以及方圓百里過來參加春天海祭儀式的同族人們,也又驚又喜地得知,他們未來的首領阿鯤,將與一位護送壺神蹈海而來、英姿的漢家男兒結為伴。
海祭儀式后,思齊帶著自己的手下,并劉時敏的一隊錦衛,在野茶山上面向大海的開闊,搭建有宮闕特的木屋,作為神廟,供奉西拉雅人信奉的壺神,和閩地漁民海商信封的媽祖娘娘。
這日,男子們正干得熱火朝天,文阿鯤跑上山來,興地告訴思齊:“馬將軍,歸。”
思齊順著的手指方向眺,果然見到一艘旌旗招展的大船,徐徐駛大員港灣。
他與文阿鯤下山來到海灘時,大船已降下五六只柴水船,往島上運人、運箱子。
劉時敏、文阿嬤、鄭海珠,正與馬祥麟談。
但馬將軍邊,竟還站著幾個紅頭發的洋人。
馬祥麟正對著村寨方向,看到思齊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昂首向他抱拳致意,指著洋人:“兄,這是此前問織造局買了布的紅夷人,不想在澎湖東邊礁,我們的船正好經過,把人救上來,貨也搶回來不。”
思齊心頭一,正猜測馬祥麟將洋人帶上岸的意圖時,劉時敏已帶著和藹卻又端然的主人氣派,拍拍思齊的肩膀,比劃了一個圓圈的手勢,告訴紅夷人:“大人,駐守此島的將軍。”
那紅夷人的首領,正是古力特。
西葡、荷蘭與英國海商,都是皇室或政府支持,他們中許多本就兼偵測遠東海圖的職責,更何況當今最是野心的荷蘭人。
古力特此番進出月港很順利,膽子了不,干脆一路北上,隨著季風走走停停,索到西班牙海船出頻繁的寧波雙嶼島附近,才又折返南下,準備熘達到澎湖嶼附近探查,不料鹿耳水道如此兇險,差點丟了命。
此際,古力特對上思齊的目,但覺既不兇狠也不狡黠,卻仿佛太下的帆影般向自己。
登時心中生出陣陣失哀嘆來。
據科恩總督大人所言,明國的政府在澎湖的海防極為松弛,島上的守衛也時有時無,樂觀的話,英勇智慧的尼德蘭人在三五年就能占領澎湖,以及它東面那座神如天國境的大島。
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這座大島上,有風度翩翩的執政,有壯碩的軍人,還有一位年邁但威嚴的祭司。
啊上帝,斯達城邦也不過如此。
啊上帝,我們尼德蘭人的運氣,難道在奪去南洋的達維亞(今印尼)時就用了嗎?
古力特請同樣被救的翻譯,禮節地說了些謝之語后,就笑瞇瞇看向鄭海珠。
“麗的士,咱們又見面了。所幸,那把珍貴的扇子,還有那條漂亮的舞,都沒有落海中。”
鄭海珠忍著對這位老兄改不了的油膩的不適,澹澹笑道:“丟了也不必太傷心,我們大明好東西,多得很。尼德蘭先生,你和你的伙伴,要不要嘗嘗只有我們大明才有的blacktea?”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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