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之中,線有些昏暗,安靜得落針可聞。
老夫人的目,靜靜落在沈映月上,緩緩開口:“請罪!?”
沈映月垂眸:“是。”
老夫人面上不見喜怒,只淡聲道:“你倒是說說看,為何要請罪?”
沈映月不卑不地站在老夫人面前,沉聲答道:“姜媽媽是祖母舊仆,映月沒有請示祖母,便擅自置了,故而過來領罰。”
老夫人打量了一下沈映月,道:“既然知道姜媽媽是我的舊仆,為何不提前請示,卻要先斬后奏?”
沈映月靜靜抬眸,對上老夫人的視線,道:“因為,映月不想讓祖母為難。”
老夫人微怔一瞬,問道:“此話怎講?”
沈映月沉聲道:“姜媽媽是祖母舊人,若是映月直接將此事告訴祖母,無非是兩個結果。”
“第一,祖母大義滅親,親自懲戒姜媽媽……但這樣很可能會傷了其他舊人的心。”說罷,沈映月下意識看了林媽媽一眼。
林媽媽聽了,也是微微一愣,隨即會意點頭。
沈映月繼續道:“第二種可能,便是祖母狠不下心來,繼續容忍姜媽媽胡作非為……但若是這樣,又容易落人口實,對祖母名聲不利。”
“所以,映月斗膽,便擅作主張,直接理了姜媽媽,不當之,還祖母諒解。”
老夫人靜靜看著沈映月,微微屈膝,睫羽微垂,一字一句都從容淡定。
雖說是請罪,但面上卻沒有一惶恐,仿佛早就做好了準備。
老夫人定定看了一瞬,忽然笑了起來。
老夫人悠悠道:“映月啊映月,你當祖母是非不分,老糊涂了麼?”
沈映月一頓,抬起頭來。
老夫人道:“姜媽媽跟在我邊這麼多年,說沒有分,是假的。”
“但利用這分,作威作福,實屬不義。自己得了蠅頭小利,卻害了我鎮國將軍府清譽……無論如何,都該從嚴理。你何錯之有?”
“你這孩子,為了這樣的事前來請罪,莫不是太小看祖母了!?”
沈映月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老夫人站起來,走到沈映月面前,親自拉過的手,溫聲道:“這鎮國將軍府,祖母既然給你,那便由你做主,祖母相信你。”
沈映月心頭,對上老夫人的視線,低聲道:“映月明白了,多謝祖母信任。”
老夫人笑容可掬:“府中若還有刁奴鬧事,你盡管整頓,若有其他人為難你,也一定要告訴祖母。”
沈映月出笑容,微微頷首。
-
一日之后,梁護衛興沖沖地來到竹苑廳堂,與他一起過來的,還有史管家。
“夫人,姜媽媽已經招了……這是的供詞。”梁護衛說著,將畫押的供詞,雙手呈上。
巧云見狀,立即手去接。
不經意間,巧云與梁護衛四目相對,頓時面上一熱,又連忙低頭,將供詞遞給沈映月。
沈映月徐徐展開供詞,一目十行地看完,秀眉微挑,問道:“貪墨的銀子,能追回多?”
梁護衛答道:“除了給兒子娶媳婦用去的部分,可能追不回了,其余的均可通過沒收田產、鋪面等方法追回,小人算過,大約能追回七八。”
巧云聽了,頓時有些疑:“七八!?貪了銀子,都沒有用麼?”
梁護衛點了點頭,而一旁的史管家補充道:“想來……是有些心虛的,所以不敢用。”
巧云贊同他的說法,道:“是啊……刻意穿得那麼樸素,就是為了騙過我們所有人……卻是蓋彌彰了。”
沈映月放下供詞,開口道:“無論如何,此事終于告一段落了,不過這買辦的人選,還是要盡快補上才是。”
史管家微微頷首:“夫人,小人已經在招人了,相信不日就會有結果……在買辦上任之前,小人和廖先生,會先協管買辦事宜的。”
“好,有勞史管家。”
幾人正在聊著,馬管事和廖先生卻來了。
沈映月抬起眼簾,看了他們一眼,笑了下:“今日真是熱鬧,二位找我何事?”
馬管事嘿嘿一笑,道:“夫人,在您的提點之下,小人將外院的月錢發放規則改了一改,正想問問您的意見。”
說罷,馬管事便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了一本小冊子,十分鄭重地呈給了沈映月。
沈映月卻沒有翻開,道:“趁著大家都在,馬管事直接簡述便好。”
馬管事平時長袖善舞,但此刻,卻忽而有些張起來。
他斂了斂神,道:“上次夫人提到……同一工種之間,如果干活的效不同,月錢也應該有些差別……于是小人便想著,給不同的工種,劃定不同的要求。”
“例如,馬廄里的長工們,可以按照刷馬數量的多來清算月錢,每兩日一檢,若馬兒不生病、神飽滿,則適當加些獎勵。”
“再比如,這后院里負責洗的婆子,以前無論洗得多,都是同一份工錢。而有人洗得快,有人洗得慢,洗得快的總覺得自己吃虧了,于是便也逐漸慢了下來……長此以往,主子們定然不悅。我們也可以改按照洗量來算工錢,多勞多得,勞得。”
馬管事一面說著,一面打量眾人的臉。
他繼續道:“外院所有的家丁和丫鬟,小人都按照類似的方法分了……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適……”
說罷,馬管事有些忐忑地看了沈映月一眼。
沈映月沒有急著表態,卻看向史管家,道:“史管家覺得如何?”
史管家沉片刻,道:“若是這般改制,對辛勞之人,是一種鼓舞。”頓了頓,他又道:“可其他的人,也許會頗有微詞。”
梁護衛也微微頷首,低聲道:“而且……這樣的人,還不。”
沈映月又看向廖先生,問道:“廖先生怎麼看?”
廖先生抬眸,不冷不熱地看了沈映月一眼,道:“夫人,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沈映月笑了下:“我只聽真話。”
廖先生幽然開口:“小人以為,鎮國將軍府,就不應該有那麼多冗余之人。”
此言一出,其他幾人,都愣住了。
廖先生面冷淡,言語清晰:“鎮國將軍府之中,是家丁、丫鬟,就有七十人之多,還未算上護院、短工等……我們當真需要那麼多人麼?諸位知道,他們一個月,要花多銀子麼?依我之見,游手好閑的人至占了兩,就算請他們離開,鎮國將軍府應該也能照常運轉。”
廖先生說完,房中的聲音便沉寂下去。
旁邊幾人面面相覷,頓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沈映月看著廖先生,清淺一笑:“廖先生,果然不凡。”
廖先生抿了下角,沒說話。
沈映月站起來,對眾人道:“諸位都是鎮國將軍府的主心骨,有些話……我便直說了。”
眾人聽了這話,目都投向了沈映月。
沈映月繼續道:“將軍不在了,日后如無特殊賞賜,我們的進項大約會減十之三四,簡單地說,如果再不想辦法,我們的日子,會一落千丈。”
眾人聽了,都忍不住蹙起眉來。
“和諸位說這些,是因為我未把你們當仆從,而是當并肩作戰的友人,鎮國將軍府,是我們共同的家。”
沈映月眼神誠摯地看著他們。
“要改變現狀,就要從開源、節流,兩頭手。懲治姜媽媽便是一個近在眼前的例子,我們如今需要的,是盡忠職守,勤勤懇懇之人,而不是以權謀私、渾噩度日的蛀蟲。我相信,誰也不希自己的管轄范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所以,我們需要改制,重塑后院的清正之風。”
史管家抬眸,看了沈映月一眼。
這話說得真摯,并未同尋常的主子一般,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下達指令,而是以平等的口吻跟他們商量。
史管家沉聲道:“夫人目長遠,史某愿助夫人一臂之力!”
梁護衛拱手:“小人明白了,任憑夫人差遣。”
廖先生雖然繃著臉,卻也道:“小人也是。”
馬管事也急忙表態,揚聲道:“小人也愿為夫人肝腦涂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沈映月笑了下,回應道:“倒也沒那麼嚴重……你這月錢的法子想得很好,就先從外院開始試行罷,若試行得當,我們再推廣到整個鎮國將軍府。若按照新的月錢規矩,有多余的人騰出來,我們再想想如何人盡其才。”
在沈映月眼中,無論是什麼人,都不應該蹉跎歲月,而應該發揮自己應有的價值和意義。
馬管事喜出外:“小人回去便著手安排,一定將差事辦得漂亮!”
眾人告退。
廖先生走在后面,正要離開竹苑,卻被巧云住,帶了回來。
廖先生重新踏正廳時,沈映月正低頭看賬本,他有些疑地問:“夫人還有何事?”
沈映月將手邊賬本合上,道:“我有一書,不知廖先生是否興趣?”
說罷,沈映月隨手拿起一本書冊,遞給了廖先生。
廖先生有些意外,他接過來一看,頓時一怔:“這是……《政略治要》!?”
他一貫冷淡的眼神,忽然熾熱了幾分,道:“這可是治世的奇書,一冊難求!我之前尋了許久也未得到,夫人是從哪里得來的?”
沈映月笑了下,道:“我父親書,家中藏書過萬。婚之時,嫁妝中便帶了不書過來。”
廖先生一聽,不由得心生羨慕,道:“小人竟忘了夫人是太傅千金,實在失禮。”
沈映月不甚在意,繼續道:“方才聽得先生一番治家言論,我便想起了這書,私以為治家與治世,雖然看起來不同,其實有著千萬縷的聯系。”
廖先生看了片刻,道:“愿聞其詳。”
“所謂治世,無非就治國。一個國家,由千萬個家族組,若能家家和順昌隆,蒸蒸日上,那自然四海升平,欣欣向榮。治家是治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猶如一個國家的影,您覺得呢?”
廖先生抬眸看向沈映月,若有所思。
他十幾歲便中了舉人,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才子。
廖先生原本信心滿滿,想通過科考一路登頂,朝為,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
可誰知,天不遂人愿。
他第一次參加春闈會試之時,忽然發起了高熱,在考場中暈了過去,自然榜上無名。
無奈之下,他只能回鄉,再等三年。
可第二次春闈之時,又逢他父親去世,為了料理父親的后事,他便再次與科考失之臂。
父親去世之后,年邁的母親也無力再供養他讀書,廖先生便只能出來找活計。
他雖不愿,但為了養家糊口,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以他的聰慧和學識,很快便找到了賬房先生的活兒,后來,機緣巧合之下,來到了鎮國將軍府,一待便是五年。
他自視與那些目不識丁的家仆們不同,不愿與他們為伍,五年來只埋頭算賬,好像一沒有靈魂的軀殼,就連邊的姜媽媽胡作非為,他也視無睹,不愿手。
他時常嘆自己時運不濟,報國無門,卻又不得不礙于現實,留下來。
廖先生苦笑一下,道:“治家雖然和治國有相通之,但背后的意義卻不能相提并論。”
沈映月淡然道:“那就要看治的是什麼家了,若是普通農戶,那自然影響力有限。但我們鎮國將軍府,被譽為國之柱石,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我們這個家的風貌、境,不單單只關系到府中的上百號人,而是間接影響著十五萬莫家軍,和千千萬萬邊疆百姓,對朝廷的期許……我的意思,廖先生可明白?”
廖先生怔住。
他一直覺得報國無門,郁郁寡歡,卻從沒有想過,他如今的差事,可以變得更有意義。
廖先生沉片刻,道:“夫人提醒得是……若治家都沒做好,又談何治國呢?”
沈映月角微揚,聰慧如他,定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沈映月便繼續道:“治國尚遠,但治家近在眼前,如今鎮國將軍府正是用人之際,以先生之才,我認為不應該只囿于賬房。”
廖先生抬眸,沉聲問道:“夫人希小人做些什麼?”
沈映月卻清淺一笑:“廖先生能做什麼,應當由你來告訴我才是。”頓了頓,看了一眼廖先生手中的書本,道:“這書,就算是我請先生出山的見面禮了。”
廖先生怔然站著,終于點了點頭。
廖先生走后,巧云忍不住問道:“夫人,廖先生在府中都好幾年了,為何您還要說請他‘出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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