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到了夏日,白晝酷暑，夜晚寒涼。

莫衡獨自坐在廊下，手中拎著一個酒壺,神悵然。

“找遍了整個宅子，沒想到你在這兒。”

說話的是兵部尚書,張楠。

南疆的戰事平定之后,莫衡和張楠并沒有離開，反而留了下來，打算一鼓作氣,將南疆的軍事堪輿圖繪完。

莫衡懶懶抬眸,“嗯”了一聲，沒有別的話了。

張楠見他神思悠悠，便道：“聽說,紅知己跟二公子跑了？”

莫衡一頓,無語地看了他一眼：“張大人，不會說話,可以不說。”

張楠輕咳了下,道：“我也不是故意窺探你的私事，誰要你昨日喝醉了，在那里胡言語，如今這宅子里都傳遍了……說得甚是離譜。”

莫衡道：“妙心曾經是我的紅知己不假,但我自知無法給什麼,便也不想耽誤……如今能跟著羅二離京,也是一樁好事。”

莫衡上這麼說,但心中想到,與妙心可能再無相見的機會,還是忍不住有些悵然。

莫衡仰頭,飲下一口酒。

張楠看著他，笑了聲：“也不知莫大人等會兒喝醉了，還有沒有這般豁達。”

“別顧著說我，張大人也老大不小了，怎麼也不娶妻？”

張楠正道：“好端端的，說我做什麼。”

莫衡盯他一眼，道：“張大人莫不是心里有人罷？”

張楠立即否認：“休得胡說！南疆連年戰，堪輿圖還未畫完，我哪有心思想這種事……”

夜微沉，莫衡看不清張楠的臉，只得笑了笑，道：“行了，知道張大人心有丘壑，我會盡快把堪輿圖畫完的，放心罷。”

莫衡說罷，拿起酒瓶，又飲了一口。

但他胳膊頓了頓，茫然道：“沒酒了。”

莫衡轉頭看向張楠，張楠板著臉道：“府中沒酒了，都被你喝了。”

言下之意，他不可能派人去為莫衡買酒。

莫衡嘆了口氣，道：“罷了，我自己出去喝……張大人可要一起？”

他酒量一向不錯，這會兒才喝到三分，當然不肯罷休。

張楠蹙了蹙眉道：“我還有事，才不與你這醉鬼為伍。”

說罷，他又補了一句：“罷了，晚些我遣人去接你。”

莫衡這副樣子，自然也不想有人站在旁邊看。

莫衡笑著應了一聲，遂走出了宅子。

莫衡走上云城街頭。

云城的夜市，依舊燈火通明。

戰之后，百姓們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平靜，販夫走卒在長街上大聲賣，別有一番熱鬧。

莫衡悉的酒樓已經滿客盈門，但莫衡只想找個清凈的地方，便漫無目的地走著。

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回過京城，也不知道家中如何了。

宣王和永安侯一黨，被一網打盡之后，朝中人人自危，皇帝高麟趁此機會，提拔了一批新晉的寒門子弟，一洗之前謀逆帶來的霾，讓朝廷煥然一新。

莫衡也得以更加安心地繪制堪輿圖。

這繪制完的堪輿圖，看著簡單，實則將那邊的山川、地貌，特殊的路徑都標注了出來，就是為了讓駐守南疆的將士們，在與西夷對戰之時，提高勝算，避免傷亡。

并且，這一點在之前南疆之戰中，已經得到了很好的驗證。

對莫衡而言，目前沒有比繪制堪輿圖，更加重要的事了。

莫衡一面沉思一面往前走。

就在他出神之際，一個五短材的男子從前面跑來，“咚”地一下，撞了過來。

莫衡猝不及防地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在地。

他怒而抬頭，那男子卻已經一溜煙地跑了。

莫衡皺了皺眉，正要開口數落，卻又被另一人撞翻在地。

這次撞到他的，是一位黃姑娘，那姑娘手中提著一柄長劍，大聲呵斥：“小賊，往哪兒跑！”

莫衡一驚，頓時明白過來。

他下意識手，了懷中的錢袋，糟了！

莫衡拔便追，但他到底不會武藝，只能跟著那一抹亮黃的影，從街頭至巷尾奔去。

“抓賊啦！抓賊啦！”

南疆的百姓最是熱，聽到姑娘的嚷聲，街口擺攤的大漢，立即出腳來，絆了那小賊一下，小賊“咚”地一聲，摔倒在地，懷里掉出幾個錢袋。

姑娘劍指小賊，道：“讓你別跑，還不是被抓住了？”

那小賊是一名中年男子，見到姑娘神，抿了抿，并不說話。

姑娘義正言辭道：“你了這麼多錢袋，一看便是慣犯！我要送你去見！”

那小賊一聽，立即慌了，他連忙爬起來，端正跪好。

“姑娘！都是小人的錯，您大人有大量，我把銀子都給您，您放我一條生路吧！”

“做夢！你人銀子的時候，怎麼不放過人家？”姑娘怒目相視，沒有一點要輕饒他的意思。

男子連連磕頭：“我銀子也是為了家中的孩子，孩子病了多日，花了家中積蓄，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你還想騙人？”姑娘氣得踢了他一腳。

“且慢！”莫衡終于跑了過來，他氣吁吁地支著子，道：“姑娘，先別手……”

黃姑娘回過頭，恰逢莫衡直起來，他俊朗如玉，看得姑娘怔了怔。

莫衡道：“這人說的，很可能是真的。”

黃姑娘有些疑，問道：“你如何得知？”

莫衡指了指地上，眾人定睛一看，這才發現，男子方才一摔，不但摔出了幾個錢袋，還有一個小小的布偶，不過掌心大小，應該是孩子的玩意兒。

黃姑娘凝視莫衡一瞬，笑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這位公子，他了你的錢袋，難不你還要幫他？”

那男子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莫衡，莫衡道：“他東西固然不對，但若孩子真的病了，也有可原。”

說罷，莫衡蹲下來，對那男子道：“你若真是遇到了難，便帶我去你家看看，如果敢騙我，我第一個送你去見！”

男子聽了，面有些激：“多謝公子開恩，請隨小人來！”

黃姑娘詫異地看了莫衡一眼，拾起了那幾個追回的錢袋，便尾隨他們一起，出了街道。

莫衡對云城不算太，但也知道這男子住的城南，是極其貧困之。

男子帶著莫衡和黃姑娘七拐八拐，終于停在了一座簡陋的平房面前，這一路上，男子也簡單地介紹了自家的況。

他名洪六，如今三十歲了，妻子在生孩子的時候，難產去了，他便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娘地將孩子拉扯大。

洪六走到門前，抬手，輕輕敲門。

“玲兒，爹回來了，快開門啊！”

洪六說著，連忙理了理襟，還拍了拍上的塵土，仿佛不想讓孩子看出來他方才經歷過的事。

屋一陣咳嗽聲響起，門栓微，一個小腦袋了出來。

“爹爹，你怎麼才回來呀……”

小姑娘看著約莫八九歲，一雙眼睛清澈見底，卻面黃瘦，神怏怏。

莫衡和黃姑娘對視一眼，看來這男子沒說謊，他的孩子確實病了。

玲兒虛弱地扶著門框，問道：“爹爹，這兩位是？”

洪六微微頓了頓，忽然不知道如何開口。

他是萬萬不想讓兒知道，他行盜之事，又被人抓了。

莫衡接過話頭，道：“我是你父親的朋友，聽說你病了，特來探……”

黃姑娘看了他一眼，也沒有反駁。

玲兒一聽，眼神亮了幾分。

“哥哥，姐姐，快進來坐坐！”玲兒似乎十分高興，連忙打開了門，將眾人迎了進去。

玲兒家從外面看著簡陋，到了屋，卻更是破落。

廳堂和臥房加起來也只有一間，邊上擺了一張搖搖墜的小木床，能看出是自己搭出來的，而另外一面，地上鋪了些干草——想必玲兒的爹，就睡在上面。

洪六有些不好意思，道：“公子，姑娘，抱歉了……家中實在沒有像樣的茶水，我們平日里，都是喝涼水……”

莫衡擺擺手：“無妨。”

他打量了男子一瞬，道：“我見你強健，也是個有擔當的，怎麼會落到如此境地？”

莫衡問得委婉，一方面保全了洪六的面子，一方面又問到了重點。

黃姑娘也睜大了眼看著他，等待下文。

洪六嘆了口氣，道：“不滿二位，小人原本也在外務工，但玲兒子不大好，我隔三差五要回來照應家中，如此一來，便被工頭辭了……最近玲兒的咳疾又犯了，小人便想拿點銀子，給玲兒抓點藥……”

玲兒乖巧地坐在一旁，垂著頭。

洪六沒有多說，玲兒這孩子懂事，總擔心自己連累了父親，于是洪六也不敢讓知道家中的實際況。

莫衡沉片刻，道：“我明白了。”

說罷，他遞上了自己的錢袋，道：“洪六，這錢你拿著，給玲兒請個大夫罷……”

洪六一聽，詫異地抬起頭來，看向莫衡。

他帶莫衡和黃姑娘來家中，本來是希他們網開一面，不要再送自己去見，卻沒有想到，他會這般好心，不計前嫌地給自己銀子。

洪六面紅耳赤，道：“公子心善，我卻之有愧……實在是，我對不起公子……”

莫衡笑了下，道：“人人皆有難，我幫你一把，日后你若遇到了別人，能順手幫忙的，也不要推辭。”

洪六呆了呆。

莫衡將銀子塞到他手中，道：“以后……莫要那般行事了，為你兒做個好榜樣。”

洪六手里揣著銀子，得眼眶都紅了，連聲道謝。

“玲兒，快過來，給恩公磕個頭！”

洪六說罷，便牽了玲兒的手，帶著給莫衡磕了個頭。

莫衡不愿領，連忙將他們扶了起來，道：“罷了，好好養病。”

玲兒乖乖點頭：“多謝哥哥。”

黃姑娘定定地看著莫衡，秀麗的面龐上，睫羽微閃。

兩人出了洪六和玲兒的家。

莫衡看了看眼前的道路，一時有些茫然。

方才是洪六帶他們來的，但怎麼回莫家的宅子，莫衡就不大確定了。

莫衡立在路口，仔細回憶起來，但現在夜漸深，實在是越看越迷糊。

黃姑娘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笑道：“這位心善的公子，是不是沒了銀子，發現回不了家了？”

莫衡抖落一下微皺的袖，從容笑道：“大不了走回去，不過是多繞幾圈路罷了。”

說罷，莫衡轉要走。

黃姑娘卻出手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莫衡疑回頭，黃姑娘眼眸清亮，一張鵝蛋臉，在月下顯得格外標致。

沖他一笑，道：“我瞧著公子有趣，不若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