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何時在一起的？”謝臨風沒有進屋,只著紫薇花上凝結的水,負手嘆道,“據你們近期的表現揣測,約莫不超過半年，對麼？”

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謝霽并未否認，頷首道：“是。”

謝臨風背對著他問：“是喜歡，還是利用？”

風起,有鳥雀撲騰著翅膀飛過。

謝霽眸沉沉,喑啞道：“我若是利用,事鬧得越大對我越有利,何須瞞著你們？”

“也對。”謝臨風微微頷首。

思忖片刻，他轉過著謝霽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說，“當初你的嗓子被人毒啞是真，來謝府后卻依舊裝作口不能言,卻是假的；你說你七歲以前的事全忘了,也是假的；說你流浪平城，以乞食、打雜為生，亦是假的……阿霽,你的驕傲不允許你乞討,那時初見你我便知道，一個以乞討為生的孩子不會有那般直的腰板和猜不的眼睛。”

謝霽微微蹙眉，繼續聽他說下去。

“當然,以上只是我的揣測，畢竟你在平城生活過的痕跡被抹消得很干凈，不曾留下丁點兒異常。可反過來想，一個普通孤兒再如何，也是會留下蛛馬跡的，干凈過了頭反而不正常。”

謝臨風微笑著，繼而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個四歲的孩子是如何在紛擾世中生存下來的？直到去年春祭，我們為了給寶兒出氣而追捕仇劍，無意間聽他提到一句‘若不是被我那好徒兒刺了一刀’，我才恍然，他口中的‘徒兒’大約就是你。”

謝霽靜靜地著他，沒說話。

可這樣的沉默，足以說明一切。

謝臨風并不介意，他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十四年前，謝侍郎貍貓換太子，用自己的子代替你死在了玉昌宮的大火中。可惜，他心甘愿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依舊未曾換來娘娘的毫信任。出了城，仇劍奉娘娘命殺了謝侍郎全家上下滅口，并從馬車中將你帶走，悉心教導你復仇之道，讓你長之后借謝家之勢完淑妃娘娘當年沒有完的事……

只是后來不知為何，你與仇劍鬧翻了，師徒倆反目仇。這其中的緣由我無從猜測，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仇劍將你藏了那麼多年，謝家幾乎掘地三尺都不曾獲得過你一半毫的消息，三年前卻突然查到你在平城的下落，這其中必定是仇劍在推波助瀾。也就是說，你被父親尋回謝家，或許還包括秋狩、春祭的意外，全是在他的計劃之。”

晨從葉尖上滴落，謝臨風的眼中是看一切的淡然。他斂了笑意，直視著謝霽的眼睛緩緩道，“阿霽，你騙了我們。”

很久以前謝霽便看出來了，英國公的兩個兒子中，最聰明、最厲害的不是武藝超群的謝淳風，而是常年以笑示人的溫潤君子謝臨風。

謝臨風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度和思慮能力，能推演悉一切，字字句句皆是一語中的。

謝霽不否認，不退讓，不屈服。

他說：“我對寶兒，是真心的。”沙啞的嗓音，有如千鈞之重。

溫和的青年，與劍一般鋒芒畢的年對峙，目與目撞，誰也不愿妥協。

“我相信你說的喜歡寶兒，并不是在撒謊。說實話阿霽，蟄伏這麼多年瞞過所有人下一盤大棋，并非易事，更遑論你還只是個十八歲的年。從旁人的角度看，我很是欽佩你的忍耐力和計謀，但若從兄長的角度將妹妹嫁給你，我卻是萬般的不愿。”

日出屋檐后，清冷的院中投出三尺暖。

謝臨風說這話時沒有毫的厭惡或是鄙棄，而是一如既往地平靜淡然。

此刻，他不是周旋于賓客、禮儀之間的翩翩鴻臚寺卿，也不是才高八斗、聰慧無雙的謝家五郎，他只是一位平凡的兄長，面對著同樣為匍匐的平凡年，言辭復雜道：“阿霽，你的棋局還未下完，一旦離開謝府的庇佑便是龍潭虎、步步驚心，這樣的份，我如何放心將唯一的妹妹給你？寶兒跟著你，是看不見未來的。”

‘寶兒跟著你，是看不見未來的’……

只此一句，便令謝霽心臟驟，尖銳地疼。

謝臨風真是擅長擊人肋，說出的話一針見。

“我們，可以有未來。”

嚨損的年咽了咽嗓子，眼瞼下有淡青的疲憊，卻依舊直了背脊，像是一個與全世界為敵的斗士，字字句句艱道，“我想與站在同等的高度。我會，用命去。”

謝臨風在謝霽的眼中看到了凝重和執著，那麼地不顧一切。

他似是嘆息，溫聲道：“你還是太年輕了，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命，若是連自己都做不到，又怎會去別人呢？你的命懸在刀尖上，保護不了寶兒。”

謝霽攥了手，決然道：“我答應過，會陪一起走下去。”

謝臨風陷了沉默。他很清楚，這件事他與謝霽都沒有錯，錯的是雙方的立場。

“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會支持你們。”頓了頓，謝臨風道，“但也不會以傷害寶兒的方式棒打鴛鴦。我希你明白，路還長著，你最大的阻礙不會是我。”

雙方都是聰明人，言盡于此，該懂的自會懂得。

謝霽明白謝臨風的意思，可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他不可能再放手了。

寶兒就是拴在他上的最溫的鐐銬，是他的全部善念，沒了的垂，他大概會瘋。

“對了，還有一句話：不管什麼原因都不要傷害寶兒，這是謝家的底線。若是沒有自信護周全，勸你聽我一言，趁早放手。”說完這句，謝臨風這才迎著金的朝，踱步出了翠微園的大門。

謝霽獨自站在庭院中，一白映著后熱烈綻放的紫薇花，明明是盛夏時節，卻仿佛察覺不到暖的溫度，眸深沉如夜。

謝寶真一覺睡到大天亮，并不知從昨晚到今晨的時間里，自己最親的兄長與最的年之間發生了怎樣的鋒。

今日也像過去的十五年一樣，明朗快樂，不見一云。

到了用朝食的時辰，謝寶真照例是在侍婢的簇擁下進廳用膳，誰知一進廳門，便見兩位親兄和謝霽各據一方，皆是黑著眼圈沉默不語，似是沒有睡好。

這就奇怪了，莫非他們三人一同失眠？

“五哥，淳風哥哥，你們這般看著我作甚？”謝寶真與他們打了招呼，又走到謝霽案前蹲下，擔憂道，“九哥，你也沒睡好麼？眼睛里都有啦！”

謝霽眉間的霜雪暖化，選擇將一切力咽下，輕啞道：“苦夏，睡得不□□生。”

“那我回頭給你送些熏香過來……”

“寶兒！”

謝淳風打斷妹妹的話，隨即起道：“寶兒你出來，我有話同你說。”

“有什麼話還需要出來說吶？”謝寶真跟著謝淳風出了大廳的大門，站在紅漆廊下笑問道，“是嗎？”

謝淳風倚著柱子抱臂，抬起英俊的眉眼朝屋里了一眼，與謝霽的視線著，又各自調開。

他看到妹妹眼里純凈的笑意，心中容，斟酌了許久方淡淡道：“寶兒，婚姻大事定要亮眼睛，莫要被甜言語和假象蒙蔽。我不求你所嫁之人大富大貴，但必定要心地良善，懂得疼你你。”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謝寶真開了竅，許多事已無法像往年那般懵懂坦然，聞言臉上燥熱，忙不迭轉過臉去以手扇風道，“這些不用你說，我自會分辨。你且放心，我喜歡的人必定待我極好，就像哥哥們待我一樣……”

說到這，忽然想起自己與謝霽的關系還未做好公布的準備，便忙改口道：“我是說我將來喜歡之人，不是現在！現在我沒有喜歡誰！”

滿臉的蓋彌彰。

謝淳風并未穿那無傷大雅的謊言，只溫和了面，手了的發髻，就像兒時那般，低聲道：“既是這樣，你盡管放心大膽地去喜歡。他若真心對你，便是天塌下來也有我給你撐著；若是對你不好，我亦會讓他付出代價。”

聞言，謝寶真眼睛一亮，“真的？喜歡誰都可以？”

“若是寶兒選擇的路已是艱難，我這個做兄長便不該再加重你的負擔。”謝淳風意味深長道，“只要不犯律法綱常，只要他不是惡之人，哥哥都由著你。”

謝寶真并不知道昨晚兄長們看到了什麼，也不知今天早上已掠過了一場怎樣的鋒。

聽不懂兄長的言外之意，謝淳風卻是揚了揚角，放緩聲音道：“沒關系，你遲早會懂的。”

遲早有一天會明白：謝臨風將的安危放在首位，是一種；謝淳風將的快樂放在首位，也是一種……這兩種并不沖突，亦難分高下。

無論前方路途坎坷，有家人在側。無論風雨多大，抬頭有傘，這便夠了。

不多時，謝霽看到謝寶真歡天喜地的了座，繃的形稍稍松懈。

看來真如謝臨風所說，謝淳風沒有為難妹妹的想法。但同時謝霽也知道，風波比預算中來得更早些，謝乾和梅夫人很快會知曉一切……

而他的羽翼，還不足以將心的姑娘完全庇護住。

八月中，三秋桂子飄香，又是一年中秋團圓夜。

謝府掛了新燈籠，做了拜月餅，滿桌瓜果飄香。

府上侍從來來往往，很快布置好了一切，廳堂燭火亮如白晝，窗紙案幾滿目簇新，直到菜式都擺齊了，謝乾和梅夫人才姍姍來遲。

近幾日，謝寶真察覺到了爹娘有心事，飯桌也不似往常那般熱鬧開懷了，去問母親，梅夫人卻不說是為何事煩惱，只著謝寶真嘆氣，眼中似有憂愁。

好在今日二老面如常，想來問題都解決了，謝寶真便也跟著輕松了不，家宴上還多喝了一杯葡萄酒，熏得雪腮緋紅，更添俏。

用過膳，謝寶真拉著兄長們一起玩覆。

抓了一把銅錢罩在碗下，讓謝霽猜銅錢幾何，若是猜不出，便可旁擊側敲問些提示。猜中了，則可贏去碗下的錢銀。

可每次提示不過三遍，謝霽必能推演出碗下的銅錢數量，一個銅板都不會差。

謝寶真既佩服又不服，輸了一把又一把，小錢袋都癟了，仍是不肯放棄。謝霽眉眼帶笑，將贏來的錢堆一小堆，待玩夠了再還給。

原是助興娛樂的活，謝乾夫婦坐在主席上，卻是越看越憂心。

片刻，梅夫人給了謝乾一個眼神，蹙著眉言又止。

謝乾猶疑片刻，終是嘆了聲放下茶盞，沉沉開口道：“阿霽，你過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