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隆冬總是與別不同的。
別的地方下雪,萬籟俱靜,仿若一位嫻靜的婦人靜候歸人;而雪日的則是大風裹雪,凜冽如刀,仿佛執刀馬的白袍將軍守護城郭。
這是今年的最后一次朝會,清晨天還未亮,廊下的燈火映著碎雪飛揚,謝乾已下榻洗漱穿。
一旁的梅夫人從侍婢手中接過謝乾的袍,將其鋪展開掛在架上,用裝了火炭的銅熨斗將袍褶皺一點點熨燙平整。燭火的芒打在臉上,照亮了眼尾的細紋和披散的黑發中藏著的幾縷銀。
謝乾穿好中鞋,走到正在熨的梅夫人后站定,雙手攬著的肩。定神之間,他看到了妻子發間的銀,便溫聲道:“又長白發了,我替你拔掉。”
梅夫人偏頭避開謝乾的手,瞥了他一眼,淡然道:“別拔了,年紀到了,越拔越多。”
說罷,將燙好的服從架子上取下來,像過去千百次那般幫助謝乾將朝服穿戴整齊,為他平每一裳紋路,再細細扣好腰帶。
整理好這一切,天也快亮了。
“此番我宮解綬去職,流程繁冗,早膳不必等我。”謝乾吩咐完,這才推開門出去。
門外線熹微,大理寺卿謝臨風亦是一緋袍靜立,回一禮道:“父親。”
謝乾“嗯”了聲,負手著遠方微亮的天道:“走罷,進宮。”
馬車已經備好在門外,謝臨風跟在自家父親后,著他日漸衰老的背影,忍不住問道:“如今我朝文強武弱,皇上多有倚仗父親的地方,即便寶兒與祁王府親,只要皇上不提,父親就不必卸甲歸鄉,又何必非要如此呢?”
聞言,謝乾只是沉沉一笑,語重心長地嘆道,“我今年五十又五,已是垂垂老矣,只有我退下了,你、淳風還有阿霽,才能有上去的機會,寶兒才會嫁得安生吶。”
謝臨風張口言,謝乾卻是料到他要說什麼似的,打斷他道:“不必覺得慚愧,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年,我也是在你祖父退居后才有大展宏圖之機的。”
“兒子明白了。”謝臨風便不再多言,只鄭重頷首道,“父親請放心,謝家的星火之便予我等續燃。”
殘星寥落,呼氣冰,又是一天旭日東升。
祁王府即便到了年關也是一如既往的肅靜,既不張燈結彩,也沒有煙火可放,連門扇上的福字和對聯都是去街上買現的。但今年春節不同,謝寶真與謝霽定了親后,便時常去祁王府走,主提出為祁王府寫對聯。
謝霽自是樂意,當即讓人備了印著金箔的紅紙,又放下一切事務親自為研墨,看著謝寶真挽起袖子,白纖細的手指捻著一支大筆揮毫潑墨,垂下的眼睫承載著細碎的,不用看書便連寫了六七副對聯。
祁王府雖不如皇宮富庶漂亮,卻也并不狹窄,大大小小的門扉頗多,若是一扇扇全上對聯,怕是要寫上大半日。
謝霽心疼,拿了筆要一起寫,謝寶真卻推他在一旁坐好,拒絕道:“你的字太瘦啦!筆鋒太過遒勁鋒利,如同刀劍一般,春聯嘛,還是要圓潤些才算吉利。”
謝寶真的字的確好看,謝霽拗不過,便只好擱了筆為鋪紙研墨。
庭中的正好,墻外橫生一段柿樹的枝頭,掛著四五個燈籠似的紅柿子,襯著湛藍的天空十分好看。
謝寶真的手也很好看,皮白皙,指尖帶著花瓣般的淡,纖細小巧,每次謝霽都能輕而易舉地將的手包在掌心。他回想起以往兩人悄悄牽手的場景,指腹挲間,謝寶真的手得不出掌紋,人很想將其置于邊,一手指細碎地吻過去。
正慢斯條理地研墨,著的手出神,卻聽見謝寶真撲哧笑了聲。
謝霽研墨的作一頓,微微側首,出個疑的神,“怎麼了?”
謝寶真落下最后一筆,直起腰輕呼一口氣道:“我笑你堂堂一個王爺,城中威震四方的皇親新貴,此時卻像個書似的在一旁侍候筆墨。”
聞言,謝霽的角也泛起淡淡的弧度,說:“只為你如此。”
見謝寶真皺著眉,似乎彎腰久了有些不適,謝霽便放下墨條,走過去輕輕纖細的腰肢。
謝寶真卻是笑著扭開,筆上的墨水險些甩在謝霽素凈的袍子上,紅著臉告饒道:“別!九哥,我怕的!”
謝霽本沒有雜念,只是想替驅散些許疲憊不適,卻不料的腰肢如此敏-,當即目一沉,神變得有些幽深難測起來。
他索擁住謝寶真笑著扭的子,下頜擱在的發髻上,輕啞道:“休息一會兒罷,寶兒。”
謝寶真便放了筆,手回擁住謝霽勁瘦有力的腰肢,將臉埋在他的口蹭了蹭,嗅到些許干凈的木香。
寫字久了,在外頭的指尖有些冷。謝霽察覺到了,便將的手置于自己掌心了,用自己的溫一點點焐熱。
“我去讓人給你送個手爐過來。”謝霽仍不放心,皺眉道。
“不用啦!”謝寶真拉住他,笑著說,“九哥,你懷里好暖。”
謝霽于是將擁得更些。謝寶真順勢將手塞他的領口,汲取他炙熱的溫。
謝霽形一僵,按住的腕子,無奈道:“寶兒,不要。”
“哦。”謝寶真神懵懂,覺他的心跳很快,掌心下的溫似乎更高了些。
“寶兒。”
“嗯?”
“前幾日,伯父向皇帝請旨告老去職了……”
“我知道。”謝寶真道,“阿爹那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從臺前到幕后,才能打消皇上的猜忌,從而給予兄長們進取的空間……又或許,是為了我們。”
原來什麼都明白。謝霽了的發頂,輕吻道:“只要我還活著,便會助謝家長盛不衰,護你一世榮寵。”
“我也知道。”謝寶真的眼睛晶亮,仰首說,“我一直信你。”
有調皮的鳥雀從柿樹枝頭飛下,落在紙張凌、翰墨飄香的石桌上,啾啾的鳥鳴悅耳聽,可謝霽卻不會再像五年前那般恍若驚弓之鳥、徒手碎一切試圖靠近他的生靈……
只有謝寶真在,他便是暖的。
“九哥!”
“我在。”
謝寶真想了想,方細聲道:“昨夜我隨阿娘上街,在畫橋邊看到一對夫婦在放煙火……”
仍記得昨夜月朗星稀,橋邊水波漾,年輕的公子牽著新婦的手,兩人一手執了煙火棒,噴出的銀映在他們含笑的眼眸中,那樣靜謐好,令人心生艷羨。
“好像,我還從未和你一起放過煙火。”即便是在揚州,十六歲生辰那夜的煙花徹夜,謝霽也并未面。故而,謝寶真斟酌著,提出了一個孩子氣的要求,“我想和你一起放,可以麼?”
原以為謝霽不會做這麼稚的事,未料上元夜謝寶真應邀前去祁王府,一進大門便看見無數煙花棒掛在庭中的樹枝上,煙火齊燃,樹也仿佛跟著開了花,亮眼的金白芒如噴泉、似瀑布,將整個偌大的庭院照得如同白晝。
有火樹銀花為伴,煙火鋪路,謝霽一雪白的狐裘披風,墨發玉冠,牽著謝寶真的手從中間道上步步走過。
謝寶真滿眼都是璀璨的芒,驚異于祁王府今夜的熱鬧與麗,又有些膽怯,笑著直往謝霽懷中,聲氣道:“九哥,這些迸的火花會不會燙著人呀?”
“不會。”謝霽說著,抖開自己那件昂貴的披風,將謝寶真整個兒護在其中,使其不會被迸的火濺到。
到了廊下,滿樹的煙火還在繼續,銀白淡金,煞是好看。已經不會被火星濺到了,謝霽卻并沒有放下遮擋的披風,而是借著披風的遮掩,側首吻住了謝寶真的。
一個在煙花中纏的吻,得令人窒息。
上元節后,暖春如期而來。
今年開春的風箏格外多,大約是年底皇后病重的緣故,百姓自為皇后祈福,愿風箏能帶走所有的病痛。
街上人來人往,謝寶真與謝霽并排走著,忽的往前一指,笑道:“九哥,我們去那家店罷,聽聞他們那兒的風箏是最好的!”
“好。”謝霽護著,不讓被過往的行人、馬車傷到,啞聲道,“慢些,寶兒。”
說話間,謝寶真已一頭扎進了雜貨店彩斑斕的風箏間,這個又那個,不知道買哪些好。
“若是喜歡,便都買下。”謝霽看出了的猶豫。
謝寶真搖了搖頭,細聲說:“太鋪張了,我只選一個就好。”
正說著,兩個錦公子搖著扇進門,其中高個兒的滿臉煩躁之氣,哼道:“也不知皇后這是怎麼了,突然退居冷宮不說,還生了那麼大一場病,弄得城漫天都是風箏……”
“你不知道嗎?聽說是被祁王氣的。”另一人嗤笑道,“皇后娘娘清正廉明,盡心盡力扶植皇上至今,有功無過,可自從祁王上位后朝堂便人人自危,皇后娘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數次規勸皇上不得,便退居冷宮氣出了大病。”
“原來是這樣?我說祁王那人也真是!小小年紀毒得很,年底掛在城門外的尸首你看了沒?一溜兒十余人,死相那一個慘哪!聽說還禍及家眷,十一月間死在他手里的人都快把城門外的雪地染個紅……真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千年,人心不古,忠不辨吶!”
“噓,你小聲些。”
謝寶真手里著一只風箏,氣得渾發。謝霽倒是比平靜,想來也是習慣了別人的風言風語,只是眉有些冷。
謝寶真沒看邊的謝霽是何表,忽的轉過去,瞪著那兩個嚼舌頭的男子道:“你們憑什麼這麼說他!”
那兩人一怔,見這容貌清麗可的漲紅了臉,像只小貓似的沒有威懾力,不相視一笑,漫不經心地搖扇道:“我們說誰?”
“祁王!”謝寶真攥著風箏,氣鼓鼓道,“你們憑甚污他清白?”
“我們污他清白?他做了什麼全皆知,從去年中元節永盛寺大火后彈劾汪簡獄,到吳相府私鹽案重罪株連百余口人,再到懸掛在城門外示眾的尸首和流放削籍的家眷,哪件不是他所為?若是他是清白的,這世上便沒有黑心之人了!”
“汪簡獄,是因為他私通刺客阻撓禮佛盛會;吳相府販賣私鹽、貪墨牟利,乃是事實;刺客先行刺祁王才被反殺,被殺示眾亦是罪有應得,請問祁王哪點做錯了!”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祁王也不該趕盡殺絕!不該用如此殘忍的手段以暴制暴、以殺止伐!”
“也就是說,你們知道他事出有因、并未做錯,卻依舊編排詆毀于他。憑甚?就憑人云亦云、法不責眾?”謝寶真字字珠璣,肅然道,“妄議國事和皇族乃是重罪,給他道歉!”
“婦人之見。”那兩人說不過謝寶真,眼瞅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便試圖岔開話題,奚落道,“你不會是祁王的慕者罷?我可聽說他與英國公府的掌上明珠訂婚了,便是做妾也不到你,真是不知!”
“你……”謝寶真氣急,只想命人將這倆不長眼的紈绔拉下去掌二十下方能解氣!
忽的手上一暖,謝霽握住了的指尖,與并肩而立,銳利的目審視那兩洋洋得意的錦紈绔,低啞道:“你們罵本王沒有關系,卻萬不該,說本王未婚妻的半點不是。”
“你又是哪蔥?還本王……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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