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句不能等, 令倪素聽來肝腸寸斷。
紙頁如雪,在寒風里為那個讀了二十載圣賢書, 立做人都極端正的文人送葬, 死他的人轉走了,只有夤夜司的親從們冒著嚴寒,撐船打撈董耀的尸。
“倪素, 你為何要去”
周拿來厚實的披風給披上,見搖頭, 他一頓,收回手, “你認識他”
“是啊, 認識。”
倪素泛白的了,繞過周,抱著才折下來的柳枝, 帶著袖子邊的一縷淡霧,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周看著的背影。
一名親從跑到他邊來, “周副使, 天實在太冷了,兄弟們撐不住”
“都是大活人,有什麼撐不住的”
周驟然回頭,瞪著他。
親從嚇得失語。
周將自己腰間的刀取下, 塞到他手中, “你們也知道這水冷啊死在里面的人,就不冷嗎”
“我親自去撈。”
從永安湖到南槐街這條路, 倪素走了很多回,今天走得很快,路上破損的磚里積水冰, 踩上去險些倒。
今年的冬天太難熬,青穹除了有時睡不著覺會趁著天才亮出去買早飯,余下的時間他都待在醫館里不出門。
他的腳像被凍冰了似的,走起路來很慢,聽見開門的靜,他從自己房中出來,就見倪素一個人回來。
直到走近,青穹看見袖子邊的霧氣,才松了口氣,“倪姑娘。”
倪素抬起頭,“青穹,你屋子里還有炭嗎”
“有的。”
“若是沒有了,你記得跟我說。”
倪素點點頭,穿過廊廡,抱著柳枝往廚房的方向去。
看起來很平靜,青穹慢慢地走到廚房門口,見要生火,便走進去,“給我吧,我什麼也不做,就更彈不了了。”
倪素想著他也能坐在灶口烤火,便說了聲“好”。
“那個董耀怎麼樣了”
青穹一邊生火,一邊問道。
冬天的柳葉變了淡黃,倪素聞聲,手上的作一頓,“死了。”
灶房里忽然安靜。
灶口的火照在青穹過分蒼白的臉上,融化了些他臉上的寒霜,化作水滴,下去,他手中著干柴,“怎麼好人就不長命呢”
“對了,你那位蔡姐姐將才來過。”
青穹想起這件事。
“蔡姐姐”
倪素抬起頭,“來做什麼了”
“好像郎君不做了,說要與郎君回娘家去住上一段日子,所以想走之前來看看你,哪知道你又不在。”
青穹如實說道。
上回蔡春絮過來,倪素便不在家,這回又是錯過了,“等回來,我去太尉府看。”
倪素煮好了柳葉水,端著熱水盆走到房中去,將干凈的帕子在水中浸,“徐子凌,你一直跟著我,也不與我說話,是個什麼道理”
淡淡的霧氣在滿室燭火的映照下逐漸凝聚一個人的影。
倪素回過頭,發現他鬢發有些,一張臉神清骨秀,卻過分蒼白,潔白的襟沾著,外面淡青的圓領袍也被污弄得不樣子了。
一個干凈的人,卻總是免不了讓自己陷于這樣狼狽的境地。
倪素將帕子放回盆里,走到他面前,手去解他的帶,見他要抬手,立時道“你不要。”
徐鶴雪才要抬起的手又落下,乖乖地站著不了。
倪素將他外面的袍下來,“我先給你一臉,一會兒你再用另一鍋水。”
說著,抬起頭,“要不然,我再給你洗一下頭發吧”
“阿喜,這些我自己可以。”
徐鶴雪輕聲道。
“可是我想給你洗。”
倪素說。
徐鶴雪抿,“嗯”了一聲。
外面的日強烈了一些,淺金的鋪來檐廊,襯得屋中蠟燭的就更弱了些,倪素給徐鶴雪過臉,就讓徐鶴雪在一張窄小的竹榻上躺下來,坐在床沿,讓他枕在自己的上。
“會不會弄你的裳”
徐鶴雪著。
倪素一邊拆他的發髻,一邊扯著角說,“了就了啊,又不是沒有裳可以換。”
徐鶴雪枕著的,有些局促,但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梳理著他的頭發,他心中又覺得有些安寧。
倪素用葫蘆瓢舀柳葉水起來浸他的頭發,發現他一雙眼睛在盯著看,故意用潤的手指了一下他的臉頰,“看什麼”
徐鶴雪不說話。
水聲滴滴答答的,倪素一邊為他洗頭發,一邊說,“我聽說,何公子是以舉人的份,被人舉薦的,如今在寧府里做事,從前他與那麼多讀書人在登聞院為我兄長刑冤,那時,你對我說,不要難過,也不要心灰意冷,我想到的公道,有人與我一樣想要。”
“你說,場是冷的,但有些人的,還是熱的。”
溫熱的柳葉水浸徐鶴雪的長發,倪素放下葫蘆瓢,“董耀的是熱的,何公子他們所有牽連進這樁事中的人的,都是熱的,我知道這世上本有很多溫暖和煦的人和事,可是我現在,真的有點冷。”
“阿喜,我卻不冷了。”
徐鶴雪著,“你也不要為我如此,這世上可惡的是人,可貴的也是人,正如我雖冤而死,卻遇見你。”
“你與老師,都信我,為我,如今又有這些人肯為我重翻舊案,我在幽都冷了百年,如今卻覺得心中很熱。”
他說著,頓了一下,“可我卻不能看著他們為我走上絕路,都是寒窗苦讀數載才有今日的人,有些好不容易有了,若他們這樣的人活得長久一些,還有機會為更多的人,他們在,公義就在,即便不能在廟堂,也在人心。”
倪素手中攏著他潤的長發,忽然仰起頭,咬牙關,強行忍下忽然洶涌的酸,“那你呢你的后之名呢”
究竟誰才能得干凈
“我不求了。”
水珠不斷順著徐鶴雪的發尾滴落在水盆里,他說,“但我知道,你會為我求。”
倪素忍了又忍,低下頭來,手指穿在他烏濃潤的長發之間,“是,不管你在哪里,不管要多久,我這輩子,都為你求。”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是絕不會放棄的。”
淺金的日落在徐鶴雪的上,他上還沒換下那沾的袍,他枕在這個子的膝上,“阿喜,若我在年時遇見你,就好了。”
他不住吐這樣的心事。
如果,沒有潘有芳的背叛,如果他的副將薛懷和所有跟隨他的靖安軍將士都還活著,如果他的十九歲能夠安然地活。
他還是想要收復十三州,將丹丘胡人打得再不敢欺辱齊人百姓,他也想在那個時候遇見倪素。
他想帶騎馬,與踏青放紙鳶,甚至是回到長大的雀縣去。
徐鶴雪忽然手扣住的后頸,迫使低下頭來。
他掌中的溫度猶如一捧雪裹附著后頸的皮,輕的吻落在的。
日淡薄,燭影綽綽。
水聲滴答又滴答,浸倪素的擺。
青穹背站在門外,他系得松垮垮的頭巾被風卷到了檐廊外面去,禿禿的腦袋暴在冷風里,他依舊也不。
深夜又開始下雪,且有漸盛之勢。
蔣府書房,老知“撲通”一聲跪下去,“大人,譚廣聞的認罪書,審刑院不是已經有一份了麼譚廣聞都已經死了,誰又知道如今您手里這個,是不是真的”
“字跡我已經對過了,是他親手寫的沒錯。”
蔣先明起走到他面前,“我手里這份認罪書上寫的是冬月初六,而定譚廣聞罪的那份上寫的卻是冬月初七,冬月初六是譚廣聞才被押解進京的當日,何以初六才認下私自增兵鑒池府,支援牧神山不力,以及殺苗天寧的罪,初七便改了口,絕口不提鑒池府的事,更不提玉節大將軍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圍困胡人將領蒙的事,只說因私仇殺害苗天寧這一樁事。”
“這份認罪書要清楚得多。”
“可是大人,此時將它給您的人分明是居心叵測”老知苦苦勸道,“今日董耀在永安湖上自殺,這樁事牽連了六十余人在夤夜司里審,其中還有人是就連翰林學士賀賀大人都因為家中被搜出徐鶴雪的詩文而被史臺問話,如今人人自危,都生怕牽涉進去”
“那些妄小人如此行事,為的不就是如今這個局面麼”蔣先明強行將他扶起來,“他們越是如此,這其中就越是有鬼,他們是在向如董耀一般的人示威,不要輕舉妄,且不說他們會不余力地向家證明這樁十六年前的叛國案,我沒有判錯,家也沒有判錯,他們是借家的手來打威懾這些人,讓這些人不敢再提。”
“他們是在告訴這些人,即便是之后家知道了這樁案子是冤案,家也不會容許有人翻案。”
“他們以為這樣,就能將所有人的膽都嚇破了。”
蔣先明將手中的書信予老知,“這是我與我父斷絕父子分的文書,你收好,回到我老家,就代我與他老人家說”
蔣先明嚨哽了一下,“凈年十六年前做錯了事,如今,不能再錯了,凈年不能再侍奉他老人家,還要與他斷絕父子分,是兒子不孝,卻也,只能不孝了。”
有了斷絕父子分的文書做憑證,來日,父親便不會他牽連。
“大人”
老知立時落淚。
“幸好我兒已經嫁人,夫人也早幾年就去了,們兩個都不必被我牽連,”蔣先明說著,聽見貓的聲音,他轉過臉,只見一只胖花貓進來,他走過去,蹲下將它抱到知的面前,笑了一下,“當初抱它回來,還是因為耗子總是啃我書房中的書籍,它抓耗子厲害得很,你也帶它走吧,聽我的話,連夜就走。”
胖花貓在他懷中個不停,蔣先明看著它,安似的,了它的腦袋。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
蔣先明一個人在書房里坐著,兩支蠟燭照著,他反復地看著桌案上的認罪書。
那年,
雍州的風沙很大。
他將將上任,雍州城的百姓便將衙圍得水泄不通,朝廷議罪,到定罪期間,不斷有百姓在衙門口請求將害得他們雍州城被襲,半城百姓被殺的那個罪魁禍首以極刑。
才經歷過胡人腥的屠殺,雍州百姓心中恨意滔天,難以平息。
死徐鶴雪的旨意送到雍州,他被整個雍州城的民意裹挾,定下凌遲之刑。
那日,
太熾盛,而那個著朱紅袍衫,銀鱗甲沾滿干涸漬的年將軍眼睛上纏著布,什麼也看不見。
裹著眼睛的布染,更襯他臉蒼白,干裂。
他一言不發。
直到被人下銀鱗甲,扯開袍衫,他松懈的手似乎繃了一下,隨即握拳。
行刑之人落下的每一刀,蔣先明看在眼里,雍州城的百姓們都看在眼里。
在雍州城百姓一片解恨的好聲中,那個年始終忍,忍到渾的筋骨發,他也沒有喊出一聲。
鮮在刑臺上流淌。
底下是百姓們快的喊聲。
那種聲音仿佛穿越了十六年的時,尖銳地刺痛著蔣先明的耳,他頹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一手捂住臉。
滿掌潤,他嗚咽出聲。
這一坐,便至天明。
書案上的蠟燭燃盡,蔣先明換上服,戴好長翅帽,令車夫備好馬車,宮。
今日正元帝要與群臣在泰安殿舉行祭天儀式,蔣先明在永定門下了馬車,不員也正朝泰安殿的方向去。
平日里與蔣先明結伴的人幾乎沒有,因為他是史中丞,生怕自己一句話說不對,就傳到家的耳朵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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