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沙沙, 潘府門房里的門子們凍得睡不著覺,干脆就圍坐在一塊兒吃酒賭錢。
幾顆骰子放在碗中,一人了手, 將雙碗扣上抬起臂膀來搖出響兒,另幾人正猜大小, 卻聽得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響起。
眼下已經快到子時,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敲門門子們面面相覷,隨即兩人起出去,打開大門的門栓。
隨著大門被他們二人從里頭拉開, 暖黃的一道燈影投來他們腳下,一個門子目上移, 只見來人手中提著一盞琉璃燈。
門子瞧他只穿著一鑲邊夾棉裥衫, 也沒裹厚披風, 大約是凍得厲害, 他不住地抖,一張臉上神怪異,張口道“我有急事,要,要見你們家大人”
門子覺得他有些眼, 卻一時認不出,但見他穿著富貴, 便也不敢怠慢,應了一聲,趕去了府中知。
“丁大人”
潘府知常跟在潘有芳邊,一下便將他認出。
“主君已經睡下了,丁大人不妨稍坐。”知一邊領著丁進往里走,一邊說道。
潘府很大, 外宅院都有門子與護院在接著連廊的下房里住,即便是如此寒冷的冬夜,也仍有孔武有力的護院個個帶刀,在來回地巡夜值守。
丁進不作聲,他滿額頭的冷汗順著側臉下去,寒的冷意令他渾抖如篩糠,他不敢往后看,只能挪著沉重的步子,往前走。
一名家仆匆匆跑來,與知耳語幾聲,那知便回過頭,俯對丁進道,“丁大人,主君已經起,我這就領您往正堂里去。”
知讓人提前在正堂中燒了炭盆,待丁進,便忙請他坐下,又喚來婢看茶。
丁進不說話,也不喝茶,知見他坐在炭盆邊也是兩戰戰,臉發白,心中不免有些怪異,“丁大人,這燈,不若便給”
說著,知手要去接來他手中的燈。
“不必”
丁進卻如臨大敵,躲開他的手。
知被他這一聲吼嚇了一跳,他忙后退幾步,正不知自己如何惹得這位大人不快,卻聽門外傳來一道聲音“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
知回頭,“主君。”
“你出去吧。”
潘有芳攏了攏上披著的裳,一邊進門,一邊說道。
“是。”
知立時垂首,隨即領著家仆婢們出去,合上門。
“今夜侍衛馬軍司要搜查蓮華教張信恩,宵之夜,你這個時候瞎跑什麼”潘有芳審視著他,發覺他臉難看至極,“到底什麼事怎麼這副狀”
“我”
丁進沒有起,依舊渾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他實在奇怪得很。
潘有芳皺起眉,“為何如此吞吞吐吐有話就直說我可沒閑心與你在這里耗上半夜”
燭影昏黃,炭火噼啪。
丁進僵著脖子,開口連聲音都是抖的,“潘三司府里這麼多武功高強的護院,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是是不是因為您心里害怕”
潘有芳才走到桌案前要端起熱茶來喝上一口,乍聽他這句話,他倏爾回頭,一雙眼睛微瞇,“我怕什麼”
他越發覺得這個人很不對勁。
平日里慣會以一張笑臉迎人,而此刻他臉頰的時而,且臉上汗涔涔的,手中提著一盞不知哪里來的琉璃燈不放,那影鋪陳,照得他如同裹著人皮的提線傀儡,他翕,“怕你勾結吳岱,假傳軍令,害死牧神山三萬靖安軍的事大白于天下。”
此話一出,潘有芳手中的茶碗險些手,他臉劇變。
正堂一片死寂。
半晌,潘有芳抬起臉,郁之擊破他眼底的平靜,“丁進,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他分明從未對這個人談及十六年前的這一樁事,知道此事的人,到如今,不是失蹤,就是死。
杜琮如是,竇英章如是。
那麼丁進,又是從何得知的
吳岱之子吳繼康換雀縣舉子倪青嵐試卷的事,是杜琮幫著做的,此事潘有芳從一開始就知道,后來事敗,夤夜司使韓清查到了杜琮的頭上,他便命府里知給杜琮帶了話,讓他自己了斷。
誰知第二日,杜琮就失蹤了。
張敬死前的那番話,讓潘有芳心中懷疑,杜琮也許是落到了張敬的手里,但張敬死后,杜琮依舊沒有面。
難道真是杜琮
“這話不是我想問的。”
丁進戰戰兢兢,“是有人讓我問你。”
“誰”
潘有芳冷眼看他,“丁進,你最好解釋清楚你今晚的來意,無論是誰跟你說了什麼,你都得掂量清楚自己的境,人在哪里我要你親自將他帶來。”
“他就在這里。”
丁進低聲喃喃。
就在這里
潘有芳立時環視四周,但這間房中,此刻除卻他與丁進二人,哪里還有什麼別的人
他皺起眉,正說話,卻見丁進渾抖得更厲害,他像是被人扼住嚨似的,本不敢,就那麼僵直地坐著,瞪大了雙眼,盯著自己的手。
潘有芳也隨之看向他的手。
頃刻間,不知從何來的一陣風吹熄了屋中的燈燭,唯有丁進手里那盞琉璃燈還亮著,那亮照著丁進后忽然浮現的霧氣,忽濃忽淡。
這一刻,潘有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這極其詭的一幕。
霧氣幽幽浮浮,凝聚一道影,凜風鼓他寬大的袖,他一手,丁進便巍巍地遞上那盞琉璃燈。
就是這一剎那,
霧氣轉淡,暖黃的燈影照見那樣一張蒼白的,骨相秀整的臉。
風雪拍窗,鬼哭狼嚎。
潘有芳披在上的裳落地,他面上平靜的神在這一瞬間驟然皸裂,茶碗落地,“砰”的一聲,四分五裂。
寒之氣裹附著他的脊背,尖銳的冷意刺得他筋骨栗,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如霧一般淡薄的影走來,他立時想要后退,然而雙膝發,他踉蹌幾步,后仰倒地。
碎瓷片扎進他手掌,疼得他越發清醒。
這不是夢。
這居然不是夢
潘有芳雙眼大睜,他顧不得地上的碎瓷,雙手撐在地上,倉皇地往后挪。
徐鶴雪走到他的面前,琉璃燈的亮照著潘有芳那樣一張煞白的臉,他方才的氣定神閑,乃至方才聽見丁進那番話時,所有潛藏在眼底的殺意都被此刻的驚懼所擊碎。
“潘有芳。”
這道聲音冷得像浸過冰雪,刺得潘有芳耳生疼,他渾一,整個心臟都好像被寒冰裹住,冷而窒息。
他忘不掉這張臉。
十九歲的年,朱銀甲,疆場策馬,意氣風發。
十數年前,潘有芳在居涵關不止一次與他飲過烈酒,論過詩文,將軍雖年,卻兼文人的溫和謙遜,武將的殺伐果決。
“將軍想做什麼,如何做,我潘有芳都聽您的,朝廷那邊您也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與他們周旋。”
某夜篝火的焰熾盛,潘有芳手中端著酒碗,臉上也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酒意上頭,紅滿面,“咱們朝廷里頭,若是能夠一些偏安守舊的家伙,若是都能拿出氣來,鐵了心跟胡虜一較高下,這仗,何至于打得這麼難吶”
“那是他們還沒有看胡人的野心。”
年將軍一手撐在膝上,輕抬下頜,“我不管他們如何想,只要我還在邊關一日,不奪回十三州,我絕不罷休。”
“還要多謝你。”
他端起來酒碗,了一下潘有芳的,笑了一聲,“不論我要怎麼打,你都從不手,朝廷問起,卻總是你在為我承擔力。”
“我與將軍在此共事,心中又都只有一個目的,”潘有芳也跟著笑,“那就是將胡人趕回他們的草原上去,再不敢侵犯我大齊國土,為此,我心甘愿。”
年將軍聞聲,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絕不會讓你朝廷責難,我要打的每一仗,都必須贏。”
“只要我贏了,他們就是有無數張,也不敢輕易指摘你。”
年張揚恣肆,仰頭飲盡一碗烈酒,隨即站起來。
“將軍這是去哪兒”
潘有芳著他的背影。
年沒有回頭,清冽的嗓音含一分笑意,“懸星上太臟了,我去給它洗個澡。”
寒風呼號,樹影婆娑。
院中巡夜的護院步履整齊,來來回回,滴答,滴答的聲音令潘有芳回神,他看見面前的這個人,殷紅的浸了他原本潔白的襟,竹青的袖口濡,珠滴落下來,就在他的面前,化為詭的瑩塵,點滴飛浮。
知就在門外,影子落在門窗上,潘有芳發現外面的人似乎并沒有發覺正堂里的燈影滅了,甚至沒有人聽見他摔碎茶碗的聲音。
丁進從椅子上下來,癱。
“牧神山一戰,我試想過很多人,”徐鶴雪泛冷的目落在他的臉上,十六年過去,這個人已經老了,“卻唯獨沒有懷疑過你。”
“潘有芳,我信過你。”
未經十六年的歲月消磨,他死在那一年,如今這副容貌也與當年如出一轍,潘有芳膛劇烈起伏,他,卻發現自己竟沒有辦法在這個人面前反駁一個字。
“將軍”
潘有芳喃喃,他一邊往后躲,一邊說,“是吳岱是他輕信日黎親王,是他給我設下圈套”
寒之意陡然臨近,潘有芳的聲音在被那只骨節蒼白的手攥住領的剎那戛然而止,他本不敢對上那樣一雙眼睛,卻覺得自己的無法自控,飛浮的瑩塵便是束縛他的繩索,恐懼著他的心臟,他幾乎連呼吸也不能。
“給譚廣聞的假軍令,難道不是你讓杜琮送去的”
“是。”
潘有芳嚨發,附著在他上的瑩塵變得棱角尖銳,浸料,狠狠地破他的,這種尖銳而灼燒的疼痛,令潘有芳渾抖得更加厲害,“可是那都是吳岱我的是他用我親族的命為要挾,我以為,我以為時間上來得及,所以”
“你親族的命是命,”
徐鶴雪的手扣住他的脖頸,指骨用力,收,“我三萬靖安軍將士的命,就不是命,是嗎”
因為用法,袍底下不知多傷口皸裂,原本干凈嶄新的袍又染上斑斑跡,他俯下,“那麼多人,因為你而背負叛國重罪,他們死在牧神山,無人收殮,無人在乎,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你怎麼敢”
怨戾之氣幾乎充盈徐鶴雪的腔,他周的瑩塵像發了瘋似的鉆潘有芳的,折磨得他慘聲連連。
“他們之中,有人救過你的命,有人與你喝過酒,真心誠意的,過你一聲潘大人,我卻問你,原來在你心中,為我大齊護佑國土的這些將士,都是不足為重的螻蟻嗎”
他松開潘有芳的脖頸,站直,冷眼看著他在地上蜷,咳嗽,掙扎,看他被瑩塵折磨得翻來覆去。
“如果不是吳岱害我”
潘有芳渾劇痛,他抖著聲音,“如果不是他我不會走到這一步我不想害您,我也不想害靖安軍我真的不想”
不知是疼的,還是這樁淋淋的往事得他不過氣,他眼瞼潤,“將軍我真的不想。”
走上這條不歸路十六載,潘有芳殺了竇英章,棄掉杜琮,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如履薄冰。
他不信這世上沒有不風的墻,因為他已經付出了代價,哪怕是忍著怨恨與惡心,與吳岱和平共,哪怕是為南康王父子的走狗,無論是誰,張敬或是孟云獻,又或者是如董耀一般的那些年輕的,天真的人,只要當今君父在,他們就只能閉。
可是,
潘有芳無論如何都沒有料想過,有朝一日,他會遇見亡魂復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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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相思,兩處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