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溼地方向沉厚雄渾的鼓聲，忽然響徹天空的時候，靖安民正在岐東面的岐關舊址，與親信部下郝端等人商議，陪同在側的還有徐瑨。

胡沙虎忽然率軍到此，使得原本規劃妥當的局面忽然失控。靖安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姑且按照此前的約定，安排兩軍各自潛伏。

他本人就是諳涿州地形，徐瑨更是出了名的地裡鬼，所以爲郭寧所部安排的藏之，很是妥當，自家本部所取的位置更是妥善。

岐河又喚作運糧河，乃是唐代北方的糧秣轉運通道之一。中唐時，岐河東曾設一關，名曰岐關，關城寬長皆一百三十丈，高有四丈，可謂雄關險隘。

靖安民所部便藏在岐關舊址後頭乾涸的岐裡，距離范城大約二十里。岐的舊河道在此地有個轉折，形一片形如簸萁的灘地，開口向南。他在這裡調度兵力，無論進退攻守，都很得宜。所以靖安民與部屬們細細商議對策，倒也不是很急。

可他真沒想到，郭寧所部忽然擂鼓出兵！

靖安民所在的位置，距離郭寧所部稍微遠了點。這個消息，還是他遣在外頭的斥候回來通報的。靖安民本來不信，待到聽聞鼓聲隆隆，這才慌忙又派探馬，查看郭寧的向。

楊安兒和胡沙虎兩個，正如狼虎相爭的時候，己方坐觀敗，猶不心安。郭寧這突如其來之舉，又給本來微妙的局面帶了新的變數。

“郭六想幹什麼？“靖安民探手拽過徐瑨，大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這麼胡來，事前不打招呼的嗎？”

徐瑨也滿臉迷，如何答得出？

“嘿！”靖安民惱怒地把徐瑨推開數步。

靖安民的得力助手郝端扶了徐瑨一把，沉聲道：“這會兒郭六忽然起兵，或者助楊安兒，或者助胡沙虎。助楊安兒，就代表他早有準備，打算藉此機會造反……只瞞著我們吧？”

徐瑨習慣了在諸多勢力首領之間和稀泥，聞言下意識地連連搖頭：“這倒不至於……”

“那，他就是襄助胡沙虎？那就更麻煩了！胡沙虎那廝，許了郭寧什麼好？難道說，河北數州之地了楊安兒這頭狼，又會憑空多出一頭惡虎嗎？還是與胡沙虎這種人有牽連的、心機極深的惡虎？”

此前兩家共商對策，己方的全部謀劃，郭寧都很清楚，那些想法，離明目張膽造反也只差一線而已。若郭寧投了朝廷……他給出的投名狀豈止楊安兒一人？河北各地的豪傑，還有活路麼？

郝端說到這裡，自己都驚了。他只覺得兩腳發，連忙扶著磚牆，穩住形。因爲作太大，年久失修的磚牆上，牆皮簌簌地往下掉。

緩過一口氣，他強自鎮定神，急轉目去看靖安民。

靖安民的面也不好，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聽他慢慢地道：“郭六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以我看來，此人子磊落，不像是出賣朋友的人。”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領兵在外，咱們須得謹慎。馬豹！”

守寨提控馬豹應聲而出：“在！”

“你領我部的步卒，沿岐向南退出五里，整隊待命，隨時接應。”

“是！”馬豹領命去了。

靖安民環視邊諸人，再看看後頭全副武裝的銳騎士百名：“我們就在這裡，看一看形勢。”

沒過多久，前頭稟報說，探馬領著一名騎士回來。那騎士自稱，乃是郭寧的部下汪世顯。

靖安民連忙找個土臺，自家居高臨下俯視，又向部屬們使個了眼，讓衆人威風凜凜簇擁，個個凸肚，虎視眈眈。

汪世顯才走到近，靖安民便大聲喝道：“你家郭六何以如此魯莽？他要做什麼，都不通報友軍的麼？”

汪世顯向靖安民躬施禮：“戰機稍縱即逝，怎可拖延？何況，我正是了郎君的委託，前來告知。”

“告知什麼？”郝端喝問。

汪世顯瞥了郝端一眼，也不矯飾，只簡單複述郭寧的原話：“我家郎君說，想要的東西，得靠手中的刀劍去取，而不是坐觀、祈求，手中既然握持刀劍，沾一點也無妨。”

“六郎什麼意思？”

“趁著楊安兒與胡沙虎正在死鬥，郎君決意先范！”

衆人譁然。

范？

范！

他來此地，本是助戰、助威的，結果，他要先范！

好個郭寧，他是想來個反客爲主，虎口奪食！

靖安民一下子就明白了郭寧的意圖。他霍然起，問：“郭六郎有意范城？那與造反何異？拿下城池以後，城外之敵，又該如何對付？”

“我家六郎說，兵荒馬之際，我等河北義勇城協防，乃是理所當然之舉。只消我們據有范在手，無論楊安兒還是胡沙虎，都對我們無可奈何。”

汪世顯昂起頭，大聲道：“我們已經不是當年的邊疆軍卒了，難道那些將軍、元帥，還能讓我們跪下怎地？那胡沙虎自己，也是個被貶罷職的，他所依仗的，無非兵強馬壯……我們也兵強馬壯！他待怎樣！”

靖安民一時默然。

郝端等人面面相覷。

好傢伙。那胡沙虎，乃是大金國屈指可數的猛將、名將，南征北戰，聲威赫赫。當年以右副元帥的份參予北疆軍機，領數十萬衆，他打個噴嚏，中都都有反應，死靖安民、郭寧之流，便如死一個螞蟻。

這等人，再怎麼仕途不利，餘威猶在，而且還鋪天蓋地般駭人。

所以見他忽然抵達，衆人無不變，一時間人人猶豫。

胡沙虎率軍與楊安兒所部廝殺，衆人打心眼裡，也沒誰覺得楊安兒是他對手。

而郝端甚至會猜測，郭寧是不是與胡沙虎有什麼易……也是因爲胡沙虎的兇名太甚，骨子裡大家覺得，向他屈膝也不是不能想象。

卻不料，郭寧顯然沒有毫猶豫，他對胡沙虎的威風更毫不以爲意。不但不以爲意，還居然要在胡沙虎的邊拿下涿州的治所范！

真是膽大包天！

可他的道理沒錯！

徐瑨在旁，忍不住掌：“郭六郎，真豪傑也！”

汪世顯踏前一步，又道：“現在只問，足下是不是真的有意涿州，有意范？還是說，足下惜羽，想繼續坐視下去呢？”

說到這裡，他又環視衆人：“還是諸位都覺得，在涿州的利益，乃至以後更多的，你們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利益，都能靠觀得來？”

靖安民一向是比較謹慎的，部下也大多如此。聽汪世顯這般問，有人沉，有人心，但也有人皺眉，有人連連搖頭。

郝端嘆氣道：“這也太過行險！”

汪世顯冷笑：“我家郭郎君說，唯有非常之人，可爲非常之事。現在看來，諸位可都平平無奇的很，不像是……”

這話沒說完，靖安民然變。

誠然，他和郭寧兩人見面的時候友善，靖安民還代表背後的苗道潤和張，與郭寧結盟友。但，能在這世道崛起於草莽之人，誰會甘心在盟友的下風呢？

眼前局面，不過是諸多大計的開始。如果踏出的第一步就在別人的下風，以後還談什麼爭鋒竟逐！

靖安民霍然起，沉聲喝道：“范城裡有我的人，只要我一到，城池立即易手……用不著你們廝殺！”

“那是好事！”汪世顯應聲道：“既然不會大舉廝殺，城裡那些不必死、不該死的人，也就安全了。”

靖安民稍稍頷首，又問：“拿下涿州以後，郭六郎打算如何？”

汪世顯微笑：“咱們既然打著涿州義勇的旗號，在涿州的一切安排，都聽足下的；而涿州刺史粘割貞……聽說是個通達理的人，一定也願意察納雅言。”

靖安民盯著汪世顯：“察納誰的雅言？”

汪世顯躬：“事之後，我家郎君立即就回安州，絕不在涿州多待一日。自始至終，負責與刺史大人接洽的人選，都由貴方來定；相信刺史大人需要借重貴方的地方，一定很多。”

靖安民點了點頭：“就這麼辦。”

他從土臺下來，握了握腰間的刀柄：“讓馬豹帶人回來吧！我們去范！”

這話出口，汪世顯反倒吃了一驚：“原來貴部竟沒有駐在岐？怪不得適才我家郎君幾番看不出蹤跡，還誇讚貴部潛伏有方。”

靖安民神自如：“小心無大錯。”

說完這句，他轉往外便走，一邊走，一邊喝道：“擂鼓！擂鼓！”

當岐方向的鼓聲響起，范城畔的整片區域，便了一團麻。

郭寧並沒有親自帶人去范。這時候，他沿著窪地邊緣的水流轉彎前進，漸漸迫近到了戰場垓心，正以一林木爲遮掩，長峙立，久久眺。

他注視著己方的大部隊在駱和尚的帶領下，從東南到西南，大搖大擺地繞過戰場，然後與匆忙趕來，隊伍拖得很長的靖安民所部匯合。

他注視著楊安兒所部一陣嘈，然後又在軍的彈下迅速恢復鎮定。

他注意到胡沙虎的步卒隊伍裡，有一些想趁著楊安兒所部的混猛攻，也有一些大概是想看看局勢，所以稍放緩腳步。結果整條戰線徹底崩解，兩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越來越陷糾纏。

他看到胡沙虎所部的柺子馬本已開始前進，預備包抄敵軍。但因爲忽有不速之客出現在戰場，柺子馬的指揮減緩了前進的速度，轉而派人往中軍請示下一步的向。

再仔細看，胡沙虎所在的中軍位置，也有人轉往高去探看，還有著白袍的真人直接策馬，奔往城池方向。

如果一座邊塞大城在胡沙虎的眼皮底下易手，那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胡沙虎既然來此，總得對此加以關注。隨著己方的兵力進范，胡沙虎的部隊必定會被分散，他的注意力必定會被分薄，乃至他邊爲翼護的鐵甲銳，也會相應調到適合的位置，以求兼顧城池外的局勢。

這纔是郭寧遣軍直取范的真實目的。

對郭寧來說，河北只是暫時棲之所。涿州算什麼？范算什麼？他本不需要這些。

但他需要一個夠分量的敵人，一場漂亮的廝殺。

郭寧是軍人，是敢於當鋒鏑的軍人。他要崛起於草莽，以武威震懾四方，便須以敵人的失敗來襯托自己的勝利，以用敵人的狼狽，來展現昌州郭寧足以覆一地的力量！

蕭好胡之流，喪家之犬罷了，不值一提。楊安兒麼……畢竟留著有用。偏偏胡沙虎這廝好死不死，竟然送上門來。

好的很，且不提自家的舊恨如何消除，當年的右副元帥、權尚書左丞，分量是足夠了！

既然你以私兵涿州，便不要談什麼威。憑著手中的鐵骨朵，我先打你個滿臉桃花開，給河北諸州看個榜樣！

郭寧笑了笑，問道：“都準備好了麼？”

一陣風吹來，吹在後騎士們的鎧甲上，細小甲片輕輕撞的聲音，和騎士們拔武，撥弓弦準備的聲音混合在一起，給這個戰場邊緣的小片林地裡，平添了幾分肅殺。

“準備好了。”騎士們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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