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郭寧做的那場大夢,已經過去了很久,夢裡的記憶開始模糊了。隨著時間推移,夢裡的神奇見聞究竟是真是假,郭寧也越來越沒有把握。畢竟眼前的生活確實無疑,那麼夢就真的只是場夢。
那場大夢帶給郭寧最大的好,其實不是對未來的瞭解,而在於開闊到無以言喻的視野,使他在任何時候,都不會鼠目寸,困鎖於眼前的危局。
對其他人來說,安州的難題就非得在安州解決。但郭寧卻不這限制,他人在局中,視角卻高臨於局外,敢於在更大的局中落子。
而郭寧還特別果斷,他作決定非常快。
這是多年戎馬生涯,無數次出生死塑造的格。
在直面生死的底層將士們眼中,任何決定都好過不做決定。任何決斷落到實,還得靠上陣衝殺。至於結果好壞,或許上頭大員們以爲源於運籌帷幄,可放在底下將士們的眼裡,一樣都是拿命拼出來的。
譬之於賭場。那些有份有地位的貴人們,便是價厚的賭徒,他們面對賭局,難免患得患失,反覆盤算利弊,不到十拿九穩,不敢輕舉妄。反倒是一無所有的士卒,除了手中的刀子和脖頸上的腦袋,別無其它。骰子一把擲下去,若贏了,便有金山銀海,足以助大事。若輸了……
願賭服輸是不可能的。若輸了,就亮出拳頭,拔出刀子,掀翻賭桌,砸爛賭場,砍翻幾個潑皮無賴揚長而去。誰能奈我何?
說到這裡,郭寧笑著看看部下們,揚鞭前指。
他鞭梢所向,乃是東面地平線盡頭,巍峨而連綿的深黑城牆:“前頭就是賭場,諸位,咱們去耍一耍。”
隨著他的指向,衆人一齊眺遠方那座宏偉到難以言表的巨城。
那便是大金國的國都,中都大興府了。
中都大興府自古以來是幽州治所,盛唐時此地更是北方首屈一指的重鎮,爲范節度使的駐地。到了五代世,燕雲十六州落遼人之手,遼人遂以幽州爲南京幽都府,再改爲燕京析津府,設南面,專治漢兒州縣、租賦、軍馬等事。此地遂作爲北方民族設在漢地的治理中心,延續至今。
大金興起之後,初時在燕京設漢地樞院,後改爲行臺尚書省,由名將完宗弼兼領行臺、帥府,統轄中原漢地的軍政事務。
後來海陵王在位,他與地的真勳貴矛盾劇烈,又漢化很深,有混一天下的強烈願,於是不斷從地遷徙真人南下,並詔令尚書右丞張浩等人仿前宋汴京規模,擴建燕京,並營建皇宮苑囿。
前後兩年的時間,投民夫八十萬,兵夫四十萬,遂天下雄城。
到了貞元元年,城池修建完,海陵王遂改燕京爲中都大興府,同時撤銷上京留守司,罷上京稱號,平毀會寧府舊日宮殿、宗廟、諸大族宅第及皇家寺院。
再此後數十年,大金國勢日隆。及至章宗皇帝時,孽宋增幣以乞盟,阻卜革心而效順,西服銀夏,東辰韓。
萬里疆域上,億兆百姓的無數財富從四面八方匯聚於此,中都大興府遂爲大金國當之無愧的國都,也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繁榮大城。
據說,興建中都時,自涿州取土,而自真定取木。爲了運輸土木,專門拓寬了河北數百里道路,使數十萬軍民沿路一字排開,以竹筐裝運土石,運到中都卸下之後,再把空筐傳遞迴涿州,周而復始。
當時是否如此,恐怕要詢問鄉間耄耋才能問明白。但河北到中都的道路著實寬闊平直,郭寧等人策騎奔行,只用了四日,便經過了從渥城縣到中都的三百里路程,踏足廣利橋上,足見通便利。
此時一行人勒馬於臥波長橋,有人眺雄偉大城,嘖嘖稱讚;也有人環顧四周,見到了被焚燒過的殘垣斷壁,綿延數裡的瓦礫廢墟;眼尖的,還看到了橫生草間開始腐朽的。
廣利橋所在的位置,乃是南北商旅之津要。在長橋兩頭,有自然形的繁榮市集。但這些市集在去年、前年兩次迎戰蒙古軍前鋒時,被完全摧毀了。
看得出來,這些破壞甚至與蒙古人無關,而是中都守軍堅壁清野、收攏作戰資的結果。
所有高大的建築,都被拆除,將木料運到城修建敵樓、團樓,而零散的木料則被運城充當薪材,剩餘的,付之一炬。
甚至就連橫永定河的廣利橋上,那些雕刻圖案的柱和欄板、那些沉重無比的橋面條石都缺損了很多,想來也是被守軍損壞的。
然而蒙古軍的兵鋒究竟因此到了多阻礙,誰能回答?
以郭寧等人在界壕廝殺的經驗來看,這樣做的唯一結果,大概只是讓守軍獲得些心理籍。
長橋另一頭,李霆和崔賢奴兩人匆匆催馬而來。
李霆得意洋洋地道:“郭郎君!莊園已經安排妥當!”
“好。”郭寧頷首:“那麼,諸位且往徒單刺史的莊園落腳。這也得多謝崔管家的協助,有勞了!”
崔賢奴向衆人點頭哈腰示意,笑得比哭還難看。
原來郭寧此番前來,依舊是帶了崔賢奴同行。因爲徒單航被拘在了饋軍河營地,這位徒單航的心腹管家便是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樂意,也得小心遵循郭寧的指示行事。
此前郭寧便讓中都本地人李霆和崔賢奴一起,安排了徒單氏在中都城西一個偏僻莊園,作爲衆人下。
此地畢竟是天子腳下、國朝的中心,尤其這兩年屢逢戰事,日常的戒備比承平時嚴格許多。騎隊風塵僕僕至此,又個個挾刀挎弓,皆作武人裝束,難免引起有司的戒備。
就在一行人談說中都景象的時候,遠便有中都警巡院下屬的吏員跟來探看。
吏員們還明顯通報了上司,須臾便聚集了二三十人,慢慢包抄過來,似乎想要訊問。只不過騎士們個個都兇神惡煞,沒誰把他們放在眼裡,也並不理會。
將將迫到近,正逢衆人說起宿在徒單氏的莊園,吏員們出吃驚神,慌忙散去了。
郭寧目送著駱和尚等人領著騎兵大隊向南,同時也注意到了吏員們的向。
他不有些慨:“想不到徒單氏在中都的聲威如此煊赫……只聽說了我們的宿,就沒人敢上來盤查了?”
“大金開國以來,百二十年了,徒單氏世皇恩,在宮外朝都有潛力。家族勢力能與之相提並論者,屈指可數。否則,徒單鎰也不能以一介儒生的份立足朝堂,對抗重將、武臣。”王昌應道。
郭寧擡頭看了看天:“那麼,我們現在就城,見一見這位尚書右丞吧。”
王昌催馬向前:“我爲郎君引路。”
當下兩人並轡而行,後頭只跟了四五從騎。
走了幾步,郭寧若無其事地道:“此前我曾問過崔賢奴,要怎樣才能接洽到徒單右丞府上的近人,定下會面的時間。結果這廝愁眉苦臉,百般推,先說兩日,又說可能十日,只道自己地位遠遠不夠,就算徒單航本人來此,要見他的族叔也得先遞拜帖,等候召見。”
“哈哈,確實規矩如此。”
“然則,這件事在王先生眼中,竟不爲難麼?大金的右丞相,竟是想見就能見的?”
“郭郎君全然不知我的底細,就敢用我引路,直中都。這般膽大包天,我實在是佩服的很。”
王昌嘆了口氣:“郎君請放心,你若要見其他中都貴胄,我或許還得細細辦。唯獨要見徒單鎰,真的不難。”
這王昌實是妙人,到了這時候,還語焉不詳。
偏偏郭寧也就不再多問。
一行人沿著車水馬龍的道路行進,在蓮花池以南的彰義門出示了路引,繳納了必不可的賄賂。
城以後,只見街上行人肩接踵,臨街商鋪熱鬧賣。他們也不駐步觀賞,徑直向東,經過廣元坊、永平坊再折而向北。走了沒多遠,見一規模宏大的宮觀。
郭寧擡頭,看看匾額:“這是……太極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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