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慶二年三月末,天有異象。太、太白與日並見,相去尺餘。
數日之後,中都城莫明暴,皇城無故大火,火焚蓬萊院、蕊珠宮、蕊珠殿、龍和宮、龍和殿、翔鶯殿,歷代以來奇珍, 損失不計數。又有民衝皇家寺院宮觀,劫掠資,損及城南百市。
近年來,中都高貴胄多有手商賈,藉以謀取暴利的。這況當然使得不員大怒。次日便有人在朝堂上痛斥,說什麼此雖災異, 卻不可專言天道,蓋必先盡人事耳。至於人事, 聖主自用, 宰相諂諛,百司失職,實此之由。
說這話的,大概是家裡店鋪被燒了,所以痛徹心扉口不擇言。
這話把所有人都噴了,誰都不聽。
但皇帝立即抓住了“宰相諂諛,百司失職”兩句,切責軍三司,罵著罵著,又扯到了知大興府事徒單南平失職。徒單南平和皇帝甚是親近,所以誰都知道,皇帝滿口徒單,並非向徒單南平施,而是衝著自大安三年遣軍衛以後,就一向掌握中都治安的尚書右丞徒單鎰。
雖說徒單鎰這個宰相就算想諂諛皇帝, 也不得其門而很久。但皇帝非要拿兩句胡言語爲憑,親自在朝堂上開噴, 誰能阻攔?
徒單鎰上個月就說過, 因爲墜馬傷足,之後非得歇個一年半載,不能恢復。所以今天他沒上朝。右丞相本人既然不在,其黨羽多是文弱儒臣,面對皇帝震怒,只能唯唯。就連號稱清流領袖的左諫議大夫張行信,也無法直接與皇帝的威嚴對抗。
皇帝忽然發難,不人都開始懷疑,是不是朝局要有巨大的變。皇帝是不是想藉此良機,排除儒臣的影響,轉而往朝堂安一些真正的心腹?
這想法剛一冒頭,隨即又被撲滅。
原來是最近與徒單鎰猛打對臺戲的左丞完綱忽然發力。有趣的是,這位左丞在縉山統領二十萬大軍,本人也不在朝堂。
親近完綱的那批軍中宿將一向對儒臣不滿,過去一年多裡,文武兩方不止一次互噴得狗淋頭。但這一回,完綱的勢力反倒對大興府乃至軍三司多有迴護, 甚至主解釋, 中都之恐怕非關軍三司,而是縉山前線那裡出了, 導致蒙古人的哨馬騎深。
這說法,等於主替徒單鎰分擔了力。於是羣臣都知,整樁事與右丞相不了干係,而徒單鎰在朝堂之外的通中,也已經主放棄了一些利益,向完綱服了。
既然兩位宰執暗中達了一致,那還有什麼可說的?當下個個都道,果然如此,真是如此,不是我們無能,實在是那些蒙古人太狡猾、太可惡了,非得拿出有效的辦法,好好加強中都的防務才行。
頃刻間羣臣紛紛上表,彈劾一些人,舉薦一些人。直到最後,徒單鎰的黨羽甚至出面,力陳完綱之弟鎮西軍節度使、河東北路按察轉運使完定奴才幹出衆,又曾擔任右副點檢,管理侍衛親軍,所以堪爲拱衛直都指揮使。
拱衛直負責謹嚴儀衛,是皇帝的親近武力。拱衛直都指揮使向來多由近侍、尚、符寶、奉出的近臣經一歷外任後擔任。比如完綱本人便是如此。
可完定奴卻沒這份資歷……他是當過皇帝近臣沒錯,可那是章宗皇帝在世的時候了。而當今皇帝與章宗皇帝的誼,又是朝堂上所有人都緘口不言的機。
對完定奴的舉薦,本就不合規矩。這事拿到朝堂上來討論,更是對皇帝的無視。
可皇帝忽然發現,自己沒有能力阻止。
經歷了大安三年、崇慶元年的兩次慘敗以後,大金朝廷的威搖到了可怕的程度,而比朝廷威更加搖的,便是當今皇帝的威。
往常朝廷各地竭力裱糊,乍看太平無事,他還是那個一言九鼎的皇帝。
可是有了突發事件以後……哪怕這個事件再荒唐,皇帝卻忽然就沒了主權。朝堂上文武兩個派系的羣臣忽然攜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切都安排定了。
那一系列的任命,就這麼到了皇帝不得不認可的程度。而皇帝本沒法阻止。
一切看似沒什麼特殊的。徒單鎰一如他溫良恭謙的表象,再度收了力量;而完綱則順水推舟,輕鬆地接手了徒單鎰讓出的一切。過去一年來,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發生。
但不經皇帝本人主導,一切順理章的局面,卻是第一次!
這難道是徒單宗族破罐子破摔,存心給皇帝臉看?還是完綱獨斷過頭,有了不該有的想法?皇帝想不明白。
他只能盡力維持局面,並試圖同時制兩名宰執。
能當上大金國皇帝的人,哪會是傻子?尤其在政爭上頭,皇帝絕不遜於人。他很快就拉攏到了足夠的支持,立即展開反擊。
之後數月,皇帝先後做了三件事。
一件事,是在五月頭上忽然宣佈,將統領武衛軍一部約三千人的權力,給了新任右副元帥胡沙虎,並使之屯駐在通玄門外。
或許皇帝覺得,胡沙虎這個莽武人縱有千萬個缺點,也比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棟樑之纔要可靠吧。而胡沙虎得到了中都的軍權,果然就站到了皇帝邊,轉而與完綱疏遠起來。
第二件事,則是以戶部尚書胥鼎、刑部尚書王維翰爲參知政事,也就是把當朝宰執的數量,從兩人擴張到了四人。
胥鼎之父,便是杜時升的故主,那位在章宗朝被打翻批臭、黯然下臺的執政胥持國。而王維翰則是當年輔佐胥持國治河決,立下勳勞之人。
在胥持國的政治勢力失敗以後,當年的那批胥門吏團四分五裂,哪怕其中的佼佼者,也埋首於繁雜事務之中很久了。
如今皇帝重新使之爲執政,使之爲宰相之貳,佐治省事……似乎寄予厚,但效果如何,誰能知道呢?
另一件事,則是改元。
“所以,好郎君得知,現在不是崇慶二年七月,而是至寧元年七月了。”
“至寧?”
郭寧啞然失笑:“我聽說,河東、陝西等地,今年又是大旱,殍載道,生靈塗炭。而中原、山東等地,鬥米有至錢萬二千者,民不聊生。這樣的時局,果然可以至寧麼?”
他這問題,郭寧邊的從騎們不能答,杜時升也不能答。
杜時升作豪商打扮,一風塵僕僕。他剛從中都回來不久,此時郭寧所問的,中都城裡有人同樣在問,也同樣沒有人能回答。
此時正在夏末秋初的天氣,還很炎熱。烈日炙烤之下,連綿陂塘周邊的地面都曬出了大片裂。道旁的林木枝葉枯焦,一副無打采模樣。大軍行進前後,俱是塵土飛揚。
甚至就連陂塘上空吹來的風,都是燥熱的,帶著砂土的氣息。
遠前方的城寨,只見城上人影搖晃,有人驚慌失措地來往奔跑。有人踉踉蹌蹌地上來立起旗幟,可旗幟沒能扎穩,北風一吹,搖搖墜。
郭寧眺片刻,又問:“晉卿,你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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