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之后的雒都城里燈燭輝煌，坊間街市上笙歌燕舞、語笑闌珊。

隋其境，雙微虛浮，那種“朱門酒臭，路有凍死骨。”的，猶如洪水一般急遽灌到他的腔里。

他沒有喝一滴酒，卻比任何時候都像酩酊大醉。

郭林先是寸步不離地跟隨在側，之后干脆上前攙扶住主子的胳膊，愁眉不展地道：“侯爺，咱……咱還是早些回府吧，夫人一準兒等著急了。”

隋抬手將郭林狠狠揮開，又漫無目的地朝前方走去。良久，他才長吁一口氣，側眸問道：“我是你最崇敬的人麼？”

郭林被主子這莫名其妙的話弄得不知所措，他憨乎乎地傻笑說：“侯爺咋還不信了呢？不然把郭林的心挖出來，給侯爺瞧瞧好啦。”

“若有一日，你發現其實我一直都在欺騙你，我是個徹頭徹底的偽君子……”

郭林本不了隋這種假設，當即打斷道：“我的天爺呀，侯爺你這是吃什麼東西吃傻了吧？”

他不再管什麼主仆之別，明知道自己不是隋的對手，但還是使用起強手段，誓要把主子拖拽回建晟侯府里去。

“今兒就不該去那破宅子，里面肯定有臟東西！”郭林邊拉扯隋，邊氣憤地咕噥道。

主仆二人就這麼磨磨蹭蹭了一路，直到回到侯府門口，見著肚子的染就站在紅彤彤的燈籠下等候自己，隋那好似出了竅的靈魂才知道鉆回來。

隋疾步跑過去，攬住染已不再特別纖細的腰肢，道：“這是風口，夏天也得當心些。等了多久了？干什麼非得出來？”

染雙眸微微有些潤，可不想被隋察覺，忙地轉走回庭院里，故意搶白地說：“侯爺這是打哪家畫舫回來？是不是遇見可人的姑娘了？妾有孕在伺候不了侯爺，不如你把人領回府里好啦。”

“我哪敢，我沒有，娘子別冤枉好人啊~”隋像只粘人的小狼狗，在染耳邊不斷地賠不是。

染綴在睫羽上的那滴淚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很清楚懷中伊人是擔心自己在外遭遇不測。

夜半，許有德宅院。

梅若風正在室里給許有德洗腳。他慣用的長刀被卸下來放在案幾上，渾著著華麗的督主服，可這并不妨礙他在師父面前盡孝。

許有德閉目養神許久，長呼一口氣后，慢吞吞地道：“那幾個老東西見過隋了？”

梅若風拿起巾帕為師父干凈雙足，低眉說：“見過了，就在肅王府荒廢的一小院里。隋進去總有兩個多時辰，出來以后神便有點不正常了。”

“劍璽帝等不及，那幾個老東西更等不及。”

“建晟侯他……”

“這一關闖過來，他才能徹徹底底的重生。”

梅若風似懂非懂，轉了轉眼珠子問道：“師父，曹黨那邊會不會也有作？”

許有德手在梅若風的頭頂上了，笑道：“若風越來越聰明了。”

梅若風聽得更加迷糊，許有德言不盡意地說：“你很快就能看清楚。”

另一端，曹家府邸中。

派出去的探子剛剛把監視隋的最新況匯報上來，曹宗遠和曹宗道坐在書房里對案長談。

曹宗遠：“裴寅到底是個沒長齊的小孩，如此沉不住氣，這麼快就要亮出底牌。”

曹宗道：“幸虧當年之事太后思慮的長遠，我們等來了這一日，卻沒猜對開啟它的人是誰。”

“是隋也沒有關系，不是曹黨的人對外更說服力。他呀命該如此，之前我還悔恨當初沒將其斬草除，如今看來他的作用還多的。”

“他在錦縣這幾年沒折騰，居然能勾搭上聶淮那條線，東邊那幾個州的食鹽，如今全靠錦縣鹽場在供應。聶淮也是個懂事的，這回進京為的就是孝敬咱們。咱們的燃眉之急可算解下了。”

“倒是與我了解到的大吻合。他在錦縣上安分的，就是一門心思種地、做營生賺錢。前兩年斷了他的封賞，看來是把他給苦怕了。”

“還不肯告訴我實麼？”染坐在妝奩前梳著披散下來的長發，“說好了凡事不瞞我的。”

“我……”隋絞了把臉帕，替染拭脖頸上的細汗，“故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染反手按住他的長指，向銅鏡里那個滿臉寫著惆悵的隋，示意他自己什麼事都可以平淡接。

原來伴著隋回到雒都，很多倒曹派，尤其以劍璽帝為主的肅王府，都想把當年元靖帝突然駕崩這件事提到臺面上來。

大家都堅定不移地認為是曹氏一族所為，可他們沒有確鑿的證據，參與那件事的人都陸陸續續在雒都里銷聲匿跡。比如被世人忘，至今還躲避在錦縣侯府里的范星舒。

與此同時，元靖帝的駕崩又和隋當年戰馬墜崖有著千萬縷的聯系。這兩件事無論如何都無法拆開對待，它們像是連鎖反應，牽引著隋一頭扎進去。

你在凝深淵的同時，深淵也在凝你。

你在尋求真相的同時，真相也在尋找你。

“當年侯爺戰馬墜崖不是意外，確實是人為所致。曹宗遠收買了你邊的好幾員副將，他們在你的飯食和戰馬馬料里都了手腳。”肅王府其中一個舊臣說道。

隋負手冷笑，說：“這些用得著你們來告訴我？”

“他們都死了，死無對證。但當年曹宗遠跟其中一員副將的書信被我們尋了出來。是那位副將的小兒所藏匿下的，我們這次去漠州尋到了。”

“書信真偽怎麼判別？那孩兒的安危你們如何保證？”

“那孩兒被我們保護得很好，在等有一日可出現在世人面前，揭發曹氏一族的惡行。”

在這時候隋的心緒沒有半分變化，直到他們告訴隋，雖然書信是曹宗遠所寫，但卻是了元靖帝的旨意。

隋在攻打西祁韃子時創下的一個又一個戰績，令元靖帝誠惶誠恐。他知道就算自己不手，隋也會被曹氏一族所忌憚加害，到那時候他救不了隋，只能袖手旁觀。倒不如他把隋推出去做個人，還能緩和他和曹家人之間的矛盾。

隋覺得自己聽了個天大的笑話，有他給裴彬保駕護航，裴彬明明就是如虎添翼，他需要自己對抗曹氏一族才對，怎麼可能要把自己除掉呢？

肅王府這幾個舊臣不正面爭犟，先是將剛才說的那封書信找出來，讓隋過目，辨別真偽。之后又慢條斯理地道：“因為元靖帝早就搭上清王殿下了。你于他而言雖是把鋒利的劍，可那麼招搖耀眼，他怎麼能駕馭得了？”

“搭上清王殿下？”

隋的角輕了下，他心里怎麼會相信？可元靖帝和老清王確實有聯系往來。要不是老清王和元靖帝稔，他怎麼有機會來到裴彬邊？他自己本出清王府，他是清王府的奴仆。

“清王殿下起兵造反，派去抄他家的人有我們安過去的眼線。老清王和元靖帝互通的信件里多次提到侯爺。他們都覺得侯爺越來越不好掌控，有一個……”

隋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兒，他已猜出對方馬上要說出的話語。

“好像什麼侯卿塵，是老清王想派送到元靖帝跟前代替侯爺之人。不過在老清王離世后，這個侯卿塵便在清王府里沒了蹤跡。這些都有證可查，卷宗應該都收在大理寺里。”

曹氏從沒想過要替裴氏賺下好名聲，發現先帝和親王之間有這種勾當，將證據存放在大理寺里也在理之中。

“所以你們替我把當年的事調查清楚，為的是什麼呢？”

“當今圣上年有為……”

幾個老臣敘述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把他們自己的一塌糊涂。他們簡直就是鞠躬盡瘁的楷模，拯救北黎蒼生的擔子就落在他們上。

這些話不足以讓隋心，更不能夠說服他倒戈向劍璽帝。只不過他腦海里又浮現出許有德送給他的那些卷宗。很多線索不經意地重合在一起，他忽然想明白當年的事一定還有其他。

真相到底是什麼呢？裴彬、裴寅、清王府、曹氏一族……

“侯爺，你有沒有覺得許公公其實知道的更多。但他沒對你和盤托出，反而是引你自去探明。劍璽帝要你怨恨曹家的同時，一并痛恨起先帝。”染耐心聽完隋所言，提醒道。

“可不管怎麼說先帝死于曹氏之手，這是不爭的事實。這個仇我一定會報！”

染搖搖頭，道：“我相信你遲早都會報仇的。可你有沒有發覺我們始終都忽略了一方人。他們才是幫你解開當年謎底的關鍵。”

“我們落下誰了？”

“西祁。”染緩緩地說，“還記不記得你曾經對我說，早年秦穆來過雒都做質子。你見過他，貌似我也見過他，那麼你的主子元靖帝必然也見過他嘍。”

“不讓我進大漠里繼續追攆西祁，不讓我追查我戰馬墜崖的真正原因……”隋的太騰騰地跳起來，當年那些往事又一次次出現在腦海里。

夏季的夜晚暖風拂過，隋抬眸和染四目相對。染淺笑，說：“我們離真相又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