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玄太子人所害,大業未便英年早逝，竟被瞞了一年多之久。

其喪儀追謚還未議定，長風公主假扮太子的一夜之間不脛而走,再次于京城掀起軒然大波。

起初只是明德館數儒生抄錄傳閱,一傳十十傳百，隨即越來越多的寒門士子加其中。

他們第一次嘗試剝開禮教的外，去及里真相的溫度。

他們奔走呼號，與禮教派槍舌劍。既是為人恩惠的義,亦是看到了寒門學子打破士族制的契機，力求以此案為跳板，讓寒門學子的呼聲上達天聽。

“禮教綱常,王法鐵律,焉能因一子而變更？你們這是數典忘祖！”

“害人了嗎，不得已假扮太子時可有為自己謀一點私利？親手揭的罪人，哪一個不是惡貫滿盈？”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未嘗不是大義之舉。長風公主其行有罪,然其可憫,罪不至死。”

“在位所做之事，我輩儒生有目共睹。既是大義為國，自裁，豈不寒了天下忠良之心？”

一時間,學館、道旁、宮門外，皆能看到兩派人辨得面紅耳赤,聲嘶力竭。短短數日，已燎原之勢。

朝中爭辯更甚：故太子皇陵喪儀安置，小皇子是否要立為東宮太子，以及長風公主是否死,都了積的難題。

這幾日皇帝臨朝的次數比之以往一年還多，頻頻聽朝臣爭執，已是煩不勝煩，頭疼之疾愈發嚴重，靠著道士們進貢的丹藥才能獲取片刻安寧。

在寒門儒生奔走呼號之時，朝殿外的守衛奉命撤走了趙嫣的所有筆墨紙張，并嚴任何人探視。

趙嫣只是好脾氣地端坐著，直到守衛都走了，才伴隨著叮當的鐵鏈聲抻了抻腰，從跪坐的下出事先藏好的兩本書。

貓步爬到床上，擁著被褥，就著一豆燈火饒有興致地翻看起來。

但很快，連這點清凈也沒了。

正月十一開始，趙嫣得一日兩次跪著訊。

問訊的話題無非是圍繞“假扮太子的目的，以及與何人私、命令他們做過什麼”而展開，再說些諸如“公主殉國”“子竊權以致天下大”的典故含沙影，翻來覆去，一遍又一遍。

趙嫣除了最開始的陳，并未再發一言。

朝中之人如此急切地想要從中撬出“牝司晨”的罪證，反證明儒生間的“禮辯”已然發揮了作用，禮教派的觀念已到莫大的危機。

這般一想，趙嫣心態從容了許多，該吃吃，該睡睡，絕不苦著自己。

這夜雪化風寒，月拍打在隔扇上，下滿地清霜。

趙嫣跪傷的膝蓋疼，又被腕上的鐵鏈子冰得睡不著，索擁被趴在床上看藏的書。才翻了幾頁，就聽窗扇傳來細微撬的聲響。

趙嫣心中警覺，忙吹滅床頭的昏燈。

繼而喀嚓一聲，窗扇被人從外頭撬開，有人探頭潛了進來。

趙嫣將銅制燭臺握在手中防，輕手輕腳地坐直子，正思索是否刺客來襲，就聽探頭進來的那人“嘶”了聲，低罵道：“娘的，卡住了！”

這聲音頗為耳，趙嫣一愣，握著銅燈下榻一瞧，就見張滄穿著軍的甲胄，一臉尷尬地卡在支摘窗中。

“……”

四目相對，張滄不自在地咳了聲。

趙嫣忙著鐵鏈小跑過去，替他舉起沉重的窗扇，使得他虬結的強壯軀能順利通過。

張滄落了地，重新將窗扇木條小心復原，按著肩膀抬臂活了一番。

趙嫣哭笑不得：“我這被幽著呢！你們一個個的，多尊重一下外頭的守衛。”

“子時衛接，有一盞茶空閑。王爺不在京城，卑職宮不似往常方便，怠慢殿下了。”

張滄靠在門邊，聽了聽外邊的靜，確定接之人還未過來，才放心問道，“殿下這幾日吃睡可好？”

趙嫣將銅燈點燃，重新放回案幾上。

“好的。每日給我送吃食茶水的那名侍，就手上有一道燒疤的那個，是你的人？”

張滄道：“那是王爺的暗樁，他送的飯菜都是驗過毒的，殿下大可放心。”

“難怪。我說他為何這般照顧一個階下囚，態度和善不說，偶爾還會帶我喜歡的點心過來。”

趙嫣微微一笑，“多謝你。”

正準備睡了，故而頭發披散著，聲音亦恢復了子的輕，張滄沒由來耳一熱。

“殿下，真是子啊？”他憨憨地問。

趙嫣詫異：“你不知道嗎？”

張滄尷尬地咳了聲。

“我與你們家王爺……唔，就沒懷疑過？”

“疑過。”

張滄撓了撓耳后，誠實道，“卑職還以為王爺有何特殊癖好，還疑斷袖之好為何要用人家的藥，也不敢問別人，就自個兒查了很多龍畫本……咳，現在卑職知道，蔡田那廝為何總翻我白眼了。”

那麼多龍話本，他一邊嫌棄惡心，一邊又好奇地看了下去。

結果自己都快斷袖了，卻得知太子殿下是個姑娘家假扮的！

趙嫣聽了張滄這番神奇的心路歷程，想笑又怕驚外邊的守衛，只得捂著肚子坐回榻上，含著憋出的眼淚問：“你冒險來此，就為了確認我是男是？”

張滄想起正事，忙站直道：“自然不是！朝中風向不太好，卑職怕等不及王爺歸京，先救殿下出去避一避。”

趙嫣抓起斗篷披上，問道：“朝中風向如何不好？”

“肅王府的報一向握在蔡田手中，卑職知道的不多。朝堂辨了幾了，主張死殿下的聲音仍占上風。那些儒生倒是都在為殿下奔走請愿，掣肘朝廷，可左丞相李恪行還未表態，他是當世大儒，兩朝元老，多半會站在‘主殺’這邊。這老頭子一拍板，則殿下危矣。”

說著，張滄向前一步，“王爺還在趕回的路上，容卑職先扯斷這鏈子，帶殿下避難。”

趙嫣搖首拒絕：“多謝。但我不能走，否則功虧一簣。”

“可是……”

“我若走了，才是輸了，明白嗎？”

說得太急，以至寒氣肺，趙嫣掩低咳了一聲，“別把你們王爺牽扯進來，讓他信我。”

一抬手，張滄就看見了手腕上被黑鐵磨紅的傷，烙在細白的腕子上，目驚心。

“這傷……也忒嚴重了些！”

張滄咋舌，無措道，“王爺要知道殿下如此，還不得心疼死啊。”

聞言，趙嫣心間一，吸了吸鼻子。

這些天，刻意抑自己不去想聞人藺，也不敢去想。怕自己會不自流弱，可強撐的堅韌鎮定，在聽到聞人藺的名字時救險些分崩離析。

殿門外火把漸進，傳來了換班守衛的人語聲，趙嫣收斂心神，抹了把眼尾笑道：“你快走吧，張副將。”

見鐵了心賭下去，張滄只得作罷，說了句“明日我讓那侍送幾塊綢帕來，給殿下墊一墊腕子”，就利落翻窗鉆出，重新合攏窗扇。

幾乎同時，守衛打開門鎖進來，提燈遠遠看了眼床榻上躺著的趙嫣，這才放心退了出去，再次落鎖。

“咦，這窗扇的木檻怎麼松了？”

“趕重新封上，別出什麼意外。這天，真是冷得人骨頭疼！”

月寒如霜，趙嫣擁被側躺于床上，聽著外頭重新釘窗扇的聲音，慢慢蜷起。

好想聞人藺。

第一次這麼想他。

他還在州吧？不知黨之事理得如何，州的夜是否也般冷。

……

“今年冷，這雪多得反常。”

李恪行穿著裘服，拄杖立于廊下，仰首看著檐下碎雪，“挽瀾啊，老夫當初不該舉薦你為東宮侍講。如今出了這事，連累你也要停職審。”

“老師說這話，是令學生無地自容。”

周及一襲玉的襕衫立，外罩一件月灰加棉大氅，頭發一不茍地用同發帶束髻，整個人的氣質就如同這檐下飛雪，清冷自持，不染污垢。

李恪行徐徐道：“聽聞你這幾日，常去聽明德館儒生爭辯禮教。長風公主之事，你如何看？”

周及回道：“寒門學子要借這次機會開辟新路，士族要維護自己的權威，這場禮教之爭，涉及的已不再是公主的生死，而是寒門學子與士族的拉鋸。”

“不錯，你看得。”

李恪行贊許，“前前后后，你教過這娃兩次。你也覺得有錯嗎？”

周及眼簾微垂，低聲道：“有錯。”

“錯在何？”

“無視禮法，欺瞞天下。以子之，圖……僭越之事。”

李恪行滿意頷首：他這個學生，最是磊落，也最是公正。

“為了自己被看重，而選擇拋卻十年寒窗堅守的東西，去附和一個離經叛道的子，文人風骨何在。”

李恪行嘆道，“說到底，可惜是個子，站錯了位置。”

一聲復雜長嘆，已然表明了這位大儒的態度。

李恪行轉，抬臂如往常那般去搭周及遞來的手掌，卻抓了個空。

李恪行一頓，轉看去，卻見周及緩步走至階下，于紛雜大雪中袍一跪。冰質玉潔的年輕人，眉目清雋，幾乎同霜雪融為一。

李恪行看著這位他最引以為傲的學生，似是明白了什麼。

“挽瀾，起來。”

周及卻是拱手，一揖到底，大雪拂了滿，他長躬不起。

“長風公主之行徑，的確為禮法不容。”

他頓了頓，平穩道，“然學生有幸教過兩次，深知其品。公主聰敏仗義，除站錯位置之外，的才學、大義并不輸男子。”

“你要保。”

“是。”

“明知的行徑違背了你十余年寒窗所堅信的道理，也依舊要保？”

“……是。”

“挽瀾，你心堅定，是非分明，從不做有違理智的決定。什麼時候開始，你也以論事了？”

李恪行手杖，許久，啞道，“你要和你的恩師，在朝堂上辯一辯嗎？”

周及結微，閉目道：“學生有負恩師教導，罪無可恕。”

“罪？你認什麼罪？你以前只專注于文墨書海，游離于塵世之外，不識人間冷暖。如今能以度人，老夫反倒覺得你像個有有的‘人’了。”

李恪行復雜的聲音自廊下傳來，頓著拐杖沉聲道，“你雖師從老夫，卻也不必事事遵從于我。老夫擔心的是，你心中的已大過倫常的尺度，使你行一時沖之舉。在和老夫辯禮之前，你先和你自己的心辯一辯，保到底是為大義，還是為私。”

李恪行轉，周及仍長跪于地，薄雪落了他滿肩。

“學生生來識人困難，不問世事，對親友亦是淡薄，不知為何。”

周及在心中叩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