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傳來, 陸驥一時神恍惚,以為自己是看錯了。
“你……”他手扶在年久失修已經被枯朽的門框上,剛吐出一個字, 又停住。
生怕又是一場幻夢。
一出聲就會將夢境打碎。
然這回卻不再是夢了。
那負而立的人, 了。
裴時序緩緩轉過了,完全轉過來時,那張同他有三分像的臉,昭示著他們之間的脈關系。
形瘦削, 骨相清癯, 眉眼卻是極溫的,像極當年的裴絮。
未若柳絮因風起, 這個“絮”字與極其相配。
像柳絮一樣,聲音總是格外輕,腳步從來也都是極輕,便是離開,都像柳絮被狂風卷起一樣,須臾便消失在晴空, 不做一停留。
時隔二十年, 再次看見這悉的眉眼, 無邊無際的愧疚涌上來。
陸驥間忽然哽住:“……是你嗎?”
裴時序站在一方小小的書案面前,手中還捧著母親當年批閱過的醫書。
修長的指在翻開的書頁, 當聽到后他的聲音時,他手指蜷了一下,并未搭話。
他的確是想認親, 但并不在今日。
不過擇日不如撞日, 既然已經見了, 那就索, 徹底攤開吧。
忍的,不堪的,落水狗一樣的二十年。
裴時序緩緩抬了眼,聲音平靜:“你是誰?”
陸驥腦中千回百轉的思緒,被這一聲瞬間打碎。
——他不認識他。
世上竟有人不認識他的父親。
天底下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陸驥有些愴然,抵著拳咳了一聲:/.52g.g,d./“小離家,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不記得我也是應當的。”
“我、我是你父親。”
執著了二十年,見到眼前人,聽到這一聲時,也不過如此。
大概心已經冷了吧。
裴時序手心一松,淡漠地移開了眼:“是嗎,確實不記得了。”
陸驥預想過他會冷漠,卻不曾想他會這般冷漠。
一時又有些心酸,緒一激,扶著門框咳了起來,一聲一聲,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旁的老仆見狀趕拉了一把椅子,扶陸驥坐下:“老爺,坐下來慢慢說。”
又扭頭對裴時序勸道:“三公子,這些年老爺一直沒有放棄找你。不久前聽聞你的死訊,他大病一場,千方百計的派人去尋你的尸骨,得知你被江氏所害,他更是生生吐出一口,你不該對他如此不敬!”
“好了。”陸驥又咳一聲打斷他,“無妨,這些年說起來還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子,你怨也罷,恨也罷,都是我應當的。只要你無事,我這個父親的便能安心了。只是,你不是因捐一事,被江氏推下了山崖嗎,如今,又是怎麼回事?”
裴時序聞言抬起了頭,沒料到陸驥會知道他同江氏的事。
卻不知他知道多。
裴時序擱了書卷:“你知道?”
“是。我知你此刻有怨,我說什麼你都未必會信。但自從你半年前回來過一次之后,我便從未放棄過找尋你,找了三月有余,方找到青州林氏,得知你這些年原來在林氏做了養子。偶然間,我手底下的在青州又上了忠勇伯府的人,兩廂打探,才發覺原來當初你是被江氏所害。”陸驥緩緩解釋道,頓時又覺得荒唐,“所以,你究竟又是如何活下來的?當初,為何又偏偏遇到了江氏,你的二嫂?”
聽了這番話后,裴時序發覺陸驥只知道表象。
他眼底瞬間恢復平靜,淡淡地道:“當日,我墜崖時掛到了崖邊的一棵松樹上,僥幸逃過一劫,又見崖底恰好有個失足的人,以防被發覺,便同他換了裳。只是當時還是傷的不輕,走不了多遠,幸好被一戶人家所救,姓埋名,養了數月后,方能下地,便是咱現在。”
說罷,他抵著拳咳了一聲。
他這話半真半假,被推下懸崖是真的,不過并不是江華容做的,是他當時的手下錢五生了異心,設計了他,然后又派人四圍捕。
他當時重傷,又要躲避追捕,便姓埋名在一個山村里養著,暗中同黃四遞消息,養好了傷后回去一舉反殺錢五,奪回了大權,方輾轉回京。
這一耽擱,便是數月。
陸驥打眼一看,果然發覺裴時序仍是一副病弱的模樣,又嘆了一聲:“你和你娘一樣,也是個命運多舛的。”
“是啊。”裴時序聲音冷冷的,“不過我娘可沒有我這麼好的運氣。”
“……是如何去的?”陸驥問。
“咳疾,治不起。”
裴時序聲音簡略。
短短五個字,卻說盡了無限心酸。
咳疾易治,若是還在公府,怎會治不起?
陸驥心口又一陣鈍痛:“既已淪落至此,你們為何不回來找我?”
“回去?”裴時序角扯出一個笑,“回去繼續做外室嗎?還是如你們所想,去母留子,將我接回去,將我母親送走?那豈不是,比殺了還讓難!”
裴時序又想起了母親,那個從他有記憶起便盡了無盡苦楚的人,聲音不自覺的冷了下來。
“是個很要強的人,即便離開了上京,仍是竭盡所能給我最好的。只是鄉里不比上京,醫婆遭人看不起,來找的大多也是窮人,賺不得幾個錢。為了生計,白日上山采藥,給旁人看病,晚上還要替別人漿洗服,補家用。日復一日,沒幾年便積勞疾。”
“然醫者不自醫,得了病之后,明明知道什麼樣的藥能治好自己,為了省錢卻一直舍不得買。明知道該休息一段時間,為了湊束脩的錢還是不得起早貪黑。咳疾便這麼一日日的拖了下去,最后……積重難返。”
說到這里,裴時序聲音頓了一下。
“到了最后,索不治了,想著若是死了,長公主說不準能容下的兒子。于是任憑我怎麼求,都不肯喝藥,只求速死。瀕死的那一天,已經瘦了皮包骨,一雙手像枯枝一樣,眼底卻是笑的,拉著我的手叮囑——你知道說了什麼嗎?”
裴時序看向陸驥,一雙眼鋒利如刀,直接破開溫的假面。
“說了……什麼?”
陸驥聽著那段過往,每一個字都仿佛一針,扎在他心口上。
“要我把燒灰,挫骨揚灰!”
“說,倘若我帶著的骨灰回去,國公府興許能容得下我。”裴時序閉了閉眼,垂在側的手卻攥的極,每一個字,都帶了氣,“活著卑微,死了還要挫骨揚灰,憑什麼,就因為出低微嗎?就因為比不得長公主出高貴?若是如此,你們當初為何要,為何要讓生下我!”
“算什麼!我又算什麼?”
陸驥本就患消之癥,聞言五臟六腑都仿佛捅了一刀似的,眼底更是掩不住的痛意:“你說的沒錯,都是我不對。你阿娘的確是個極好的人。當年也是看中了本分,平被診斷不能再有孕的時候,老太太才挑中了。老太太對有提攜之恩,也是為了報恩才答應下來。但一直默默的,什麼都不要。”
“有孕之后,發現平也有了孕,并且更早,得知之后便跪在老太太面前要把胎給打了。老太太不許,便自己給自己灌藥。被發現的及時,才沒打下來,那個孩子……便是你。但也正是因孕里傷了,你出生之后,一直弱多病。”
“為此,我便對你們母子多照顧了些,裴絮也不得不多分神照顧你。因此,偶然被跟在后面的大郎發現了。大郎當時本就弱,得知此事之后憂思加,一時意外,才去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你母親自此便愧疚難安。后來二郎也發現了,給送了大郎的服,當夜便帶著你消失的無影無蹤……”
陸驥每每回想這段往事,都覺得天意弄人。
陸家嫡脈三代單傳,老太太是為了子嗣著想,有的道理。為了不影響平休養,并未公開說要納妾,只找了個外室。
裴絮一向不爭不搶,也并無過錯。
至于平,生來便是長公主,更是不該任何委屈。
二郎,雖心思深重了些,但年紀尚小,且本意也是為了替大郎報仇,陸驥雖他,卻也知道他有他的立場。
他們明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
每個人本意都是不想傷害更多的人。
但到最后,所有人都遍鱗傷……
究竟為何,為何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幸好,三郎你還活著。”陸驥咳了一聲,“你母親的事已經沒法彌補,至于你,我往后必會盡量彌補。”
“彌補?”裴時序冷眼,“二十年前你便不敢,二十年后,又何必呢?”
陸驥被他一刺,有些難堪,他捋了捋須:“這你便不用管了,總之,我必會將你納進族譜里。”
“聽聞——”他又道,“你從前在青州已經有了未婚妻,之前正是為了才來了上京。那孩子我知道,如今正在咱們府里,是江氏的妹妹。之前知道你們的關系時,我本想讓冥婚,看來看去,又覺得那孩子實在太年輕,不忍心讓守一輩子才忍著沒告訴。如今你既然活著回來了,那孩子也尚未定親,你若是還愿意,我必會替你們好好持一番。只是意外傷了,恐怕不利子嗣,你可愿意?”
“傷?”裴時序不管什麼子嗣不子嗣,只抓住了前一句,“阿為何傷了?”
陸驥見他如此張,想來他們大約極深,嘆了一聲:“沒什麼,原是為了救你妹妹,不慎落了水。”
裴時序嗯了一聲,眼底卻是冷的,什麼妹妹,無論是誰,也不值得阿犯險。
他答應了一聲:“我不在乎,我只要。”
阿,只有阿。
會永遠站在他這邊。
他也必會風風的迎娶,彌補這些日子的虧欠。
“好,那等你回去,便辦起來吧。”
陸驥見他態度并不像之前一般強,方稍稍安了心,又問起了這些年裴時序是怎麼過來的。
裴時序答的極為簡略,只說自己被林啟明收養之后,便一直在外行商,后來為了捐迎娶江晚才來了上京,偶然見江氏遭了意外,最近才休養好回來。
陸驥捋著胡須,只點頭,并未多問。
他畢竟也在朝堂縱橫數十年了,約聽出了這個兒子有所瞞,尤其是三月前進京那一回,當時二郎誤傳了戰死的死訊,他當真只是為了捐回來的?若如此,又為何回到了別院來?
他當時,大約是想認親的吧,只是不巧,上了江氏,才遭了意外。
陸驥完全能諒。
他不怕三郎有所求,有所求他才能彌補。
何況裴絮心地如此良善,三郎大約也不會被養歪。
“回來就好,以后,咱們來日方長。”陸驥起,又見他淺淡,面帶病容,不由得又憂心,“你這子當好好養養才是,這幾日便在別院里先歇一歇,我回去同你平說一說,尋個時機接你回去,之后,再與江氏算算賬。”
歇幾日?
他分明,還是不敢同平長公主攤牌的。
或者,又怕他那個芝蘭玉樹的好兒子不同意吧?
裴時序角勾起一抹諷笑,卻極有禮數,微微頷了首:“多謝父親。”
這還是,他頭一回這麼他。
“好。”
陸驥百集的答應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
等陸驥一走,裴時序目瞬間冷了下來,撣了撣被他拍過的肩,尤覺不夠,干脆扯開丟給了黃四:“拿去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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