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濃照,涼州到了一年中春時最好之際。
陸正念輕手輕腳地走城中一間賣絹帛的鋪子裡,稍稍看了一圈,正要與掌櫃說話,鋪裡的幾個客忽而走近來朝見禮,個個臉上帶笑,稱「陸郎」,言辭格外親切。
陸正念有些不習慣,攥著手指,隻能沖們點點頭,也不知該說什麼。
這也不是第一回了,自打父親做回了名副其實的涼州刺史,周圍人的態度都變了,比起以往不知要客氣多,有時連不認識的人也要上前來寒暄幾句。
好不容易等這幾人讓開,才抬高點聲,問掌櫃:「我要的禮備好沒有?」
掌櫃忙回:「好了好了。」說著夥計取了早已備好的禮品,仔細捆紮好,送來眼前。
兩個隨從在鋪門口等著,進來接了過去。
陸正念不想再被其他不認識的人來見禮寒暄,沒停留就出去了。
剛出鋪子,道旁駛來輛馬車,停在麵前,著便服的陸迢自車中下來,問:「你可要前往道賀?」
這些禮品是早就訂好的,要送去給郡公府。穆長洲和舜音喜獲千金,將要滿月,他們是去準備恭賀這弄瓦之喜的。
若在往常,陸正念必然親去向舜音道喜,今日卻猶豫了一陣,搖搖頭:「我還是不去了。」
陸迢看模樣就有數,須皺眉,低聲道:「你是覺得這日子會遇上張君奉,是不是?」
陸正念一聽父親提起這名字便低了頭,尷尬地著袖。
陸迢輕哼一聲:「數月之久了,他升任甘州都督,就此上任去了,至今沒麵,連一封信也沒有,說不定也不會回涼州了,今日未必就會來,你又何需在意。」
陸正念愈發尷尬,也不知該如何辯駁,因為都是事實,確實已數月不見那人了,垂頭囁嚅:「我……還是回去了。」
陸迢看看左右,不適宜在外說這些,到底心疼,放緩聲寬:「沒事,你不去,為父也不去了,隨後便差人將禮送去,你回吧,別的不要多想。」說罷讓隨從好生跟著護送。
陸正念默默無言地往回走,始終悶著頭,走了幾步,轉頭朝西邊看了一眼,大街直通西城門,再走出去一段都能看見城門人來人往,往甘州進出都要走那裡。
回過頭,心裡也悶,自城中麵聖那日後,他也與見過幾回,雖不知是不是巧合遇上。偏偏他現在升任了都督卻不見人影了,或許那時他挑明了心思,也沒太當回事,全是自己錯會了……
幾乎影剛離開大街,西城門外便來了一行人馬。
張君奉著甲,領著幾人快馬城,剛好瞅見城下杵著的胡孛兒。
「巧了!」胡孛兒爬上自己的馬,「正要去郡公府,順道來看一眼,還真上了。」
張君奉打馬往前:「那便同去道賀好了,難得有此大喜事,剛好有理由讓我回涼州一趟。」
胡孛兒跟上,「謔」一聲:「原來還想回來,我當佐史升任都督,這麼久沒音訊,是已不樂意回了!」
張君奉沒搭話,一邊打馬上了大路,一邊轉頭四顧。
「看什麼啊?」胡孛兒跟著扭頭看。
「沒什麼。」張君奉什麼也沒看到,不想被他追問,乾脆不看了,往前走了一段,瞧見路邊一輛馬車。
車邊站著代隨從的陸迢,在囑咐他們好生將東西送去郡公府,跟著那兩個隨從上馬,帶著禮品在眼前離去了。
張君奉見到他,不又看一圈周圍,還是沒看到什麼,驅馬上前,抱拳:「陸刺史。」
陸迢正要登車去署,看到他一停:「張都督,你竟真回來了。」
張君奉臉上帶著笑,卻覺出他口氣有些不快,還以為是自己姿態高了,特地下馬近前:「多日不見,所幸回來便見到陸刺史。」他說著低聲,「不知正念……」
一聽他直呼兒閨名,陸迢臉便不好了,打斷他,聲音也低:「小一切都好。你若有心得知形,早來詢問,何需此刻在大街上問我?我膝下隻這一,視若珍寶,張都督當初救我父有恩,我自當銘記,但其他事不可就此而論。你雖是當地豪族之後,便是見異思遷也要選一選人,往後還是別再來問了。」
「……」張君奉被這一通數落弄得呆在當場,眼見著他登車直接走了。
胡孛兒停在遠觀到此時,早看出陸迢臉不善,打馬過來問:「你莫不是對人家兒始終棄了?」
「胡說!」張君奉翻上馬,想了一下,覺出不對,「趕走,去完郡公府我得辦別的事去。」
郡公府裡,昌風和勝雨正忙著接迎送來的賀禮。
其實也不多,舜音無心大肆慶賀,穆長洲也不想妨礙休養,隻悉的人才知道孩子將要滿月的消息,才送了禮來道賀。
舜音出了後院,走來前院廊上,恰好勝雨來報,陸刺史也送來了賀禮。
還以為是陸正念送來的,往府門看,沒兩眼,卻見張君奉和胡孛兒一前一後進來了。
「夫人。」張君奉先過來見禮,趁著昌風將他的賀禮捧進來,胡孛兒也沒走到跟前,飛快問,「近來夫人可見到陸正念了?」
舜音打量他:「一來就問這個,看來是許久都沒見了。」
張君奉被說個正著,找話道:「我剛回,以往見夫人與頗為親近,便問一聲。」
「沒見到。」舜音說,「我還以為你們現在才更親近了。」
「……」張君奉好似又被噎了一回,默默走開一步,還是不問了,眉卻皺了,直覺不太妙。
好在胡孛兒已大嗓門地在後麵接茬:「怎不見郡公?」
話剛落,後院裡走出了穆長洲的影,幾人同時轉頭,張君奉和胡孛兒都一愣。
穆長洲一寬袍,竟親自抱著孩子出來了,那小小的繈褓橫在他臂彎裡,看架勢分外練,不像抱得的樣子。
從沒見過他這模樣,胡孛兒睜圓雙眼,想想他以往那般縱風雲,持刀挽弓的樣子,快對不上眼前的人了。
張君奉也一臉不可思議。
穆長洲看一人一眼:「剛到?」
張君奉回神,剛好打岔,出笑上前:「是,多虧郡公府有此大喜,我能找借口回來。」說著低頭去看孩子,一眼看到張白撲的小臉,正閉著眼在睡,忍不住道,「難怪抱著舍不得放呢!」
胡孛兒也頭來看,雙眼發亮:「嘿,還沒見過長這麼標致的小閨!」
穆長洲一笑,忽見舜音在旁朝自己遞了個眼,回頭看了看一人,開口說:「今日府裡未做準備,改日再設宴,便不招待你們了。」
胡孛兒抬頭,剛想說可惜,他還想好生蹭一頓,張君奉倒毫不在意,馬上就道:「那不打擾了,正好我還有事。」說完真就轉快步走了。
他一走,胡孛兒也不好再待,「嘖」一聲,隻好也跟著告辭。
人都走了,穆長洲看向舜音:「怎麼?」方才那眼神,分明是要趕把他們支走。
舜音朝府門看去一眼:「看張君奉模樣,一來便問我陸正念的事,早已不想待了,又何必留他們。」扭頭蹙眉,「我早說了,這麼好的姑娘真是便宜他了,他卻像是不知珍惜。」
穆長洲想了一下,才記起陸迢之對張君奉有意,會意說:「應當不至於,他畢竟跟隨我多年,不是那般不清不楚之人。」
舜音看他一眼:「你還很得意。」
穆長洲笑了笑,抱著孩子靠近:「我知道珍惜,為何不能得意?」
舜音看了看他懷裡睡的兒,邊微微牽了牽,本說著那兩人的事,也不說了……
張君奉盯著前方的一扇門。
陸迢為刺史,住卻很普通,隻在城西僻靜一角,一棟上了些年頭,有些古樸的宅子,連大門也算不上寬闊氣派。
他獨自在此,等了已經快兩個時辰,若再等不到人,隻怕要被附近百姓當做什麼鬼鬼祟祟的賊子了。
剛想到此,那扇門可算開了,陸正念低眉垂目地從裡麵走了出來,一襲水綠襦,襯得臉頸蔥白,後跟著兩個隨行婢。
張君奉立即走了過去。
陸正念忽覺有人走近,抬頭便看到了他,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驚在當場:「你……」
「我回來了。」張君奉接話,口氣略急,「你父親似已對我不滿,我也隻能出此下策,來這裡等著你出來了。」
陸正念慌張四顧,臉上通紅,忽然想起後還跟著兩個婢,連忙往旁碎步走開一截。
張君奉還當是要走,趕跟去,低聲音飛快道:「你聽我說啊,我先趕往甘州任職,諸多事務都要接悉,分外繁忙,實在不得空回來,何況隔壁肅州以往是那劉乾泰的地盤,郡公給我暗中留了話,我還悄悄盯了肅州許久,一切平穩自然要花時日,如今借著郡公府的喜事才趕回來。」
陸正念一邊擔心被人瞧見,一邊聽著他又低又快的話語,垂著頭,低聲說:「那、那你也沒寫封信來。」
「……」張君奉語塞,這還真是他的疏忽,往後瞅瞅那兩個沒接近的婢,回頭湊近一些道,「我以為你早已對我有意,這便算是穩妥了,沒料到你會多想。」
陸正念不抬眼看他,一雙眼黑白分明,撲閃著,似驚似氣,臉更紅了。
是早對他有意,可他對自己又不是,挑開心思後幾麵相,又驟然音訊全無,誰知他是怎麼想的。如今這麼說,倒像他覺得自己既已心係於他,便也不用再太過費心了。
實在不善言辭,憋了許久,才小聲憋出一句:「你是覺得我、我一定就對你死心塌地了不?」
張君奉回味過來:「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還沒說完,隻見低著頭,眼眶都紅起來了。他僵住,何嘗見過這等場麵,尤其是平日裡又一副膽小怕事的模樣,弄得心都要揪起來,隻覺錯都在自己,簡直話都說不利索了:「真不是,唉,怎麼說……」
遠忽來快馬,張君奉立即看去,隻好退開兩步拉開距離,眼還不斷瞄向。
打馬而來的是昌風,見到他在這裡隻看了兩眼,很本分地沒多話,下馬從懷中取出一份請柬,雙手送去陸正念麵前:「這是夫人讓送來府上的請柬。」
陸正念低頭遮掩神,一手接了,看一眼旁邊那瘦高影,乾脆又往府門走回去了。
張君奉跟了兩步,隻見兩個婢上前開了門,徑自隨進去了,大門又合了起來。
「何人在外麵?」裡麵約傳出了陸迢的問話聲。
他收了腳,有些沮喪地看了眼昌風,忽問:「夫人請沒有?」
昌風識趣地當做沒看到他,已爬上馬背要走,被他問了,停下回話:「請了,夫人特地代了要請刺史父同往。」
張君奉站著想了想,忽然轉頭就走了。
三日後,新兒滿月,郡公府設宴就在這日。
陸正念這幾日心起起落落不停,出門赴宴時也心不在焉,登車時還往路上看了兩眼,沒再看見到他如那日般突然出現。
「走吧。」陸迢沒察覺,在旁催。
連忙乖乖坐進車裡去了。
馬車上路,一路都安安穩穩,就快到郡公府,外麵忽來了一陣不急不緩的馬蹄聲,就靠著車外。
陸迢先揭開窗格簾布去看,愕然問:「這是做什麼?」
車外傳來張君奉的聲音:「陸刺史見諒,恰巧遇上,我順道來同行一段。」
陸正念聽見他聲音一愣,跟著從簾布隙裡看出去,果然看見他半邊馬上的影,就在車外。
陸迢放下簾布,看看兒:「他這是做什麼,先前不麵,此時來獻殷勤?」
陸正念著袖口,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也沒想到。
張君奉在外也沒說什麼,隻這般馬蹄隨著車轍不快不慢地前行,一起到了郡公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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