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起來!”
李穆下跪的民眾起,看向領頭的中年漢子,目掠過他皮皴裂得如同殼的腳和骨節大到變形的雙手。
“你是匠人?追我何事?”
漢子抬頭喊:“大司馬,我確是工匠!鮮卑人要借大河河訊引水倒灌平川!我逃出來時,大河水位已高過兩岸洼地數丈,宛若懸河。如今唯一指,便是大司馬出手相救!大司馬若不肯相救,一旦決口,之下,河道相通的方圓數十個郡縣,全都將要化為汪洋,無人能夠幸免!便是此地,澗河聯通河,一旦大河倒灌,怕也不能幸免!”
漢子的聲音抖,臉上掛滿了泥水,幾乎已經辨不出本來的面目,只出一雙通紅的眼,眼睛里充滿了恐懼、焦惶和無比盼的眼神。
他話音落下,那些因他打聽李穆大軍行經路線得知消息,隨后一道追上來的村民,也無不跟著,苦苦乞求。
黃河一旦絕口,便如天崩地裂。何況又連日大雨,水汛如何兇猛,世代居住于黃河沿岸的民眾,誰人心中不知?
一片哀告聲中,來自許村的那個老漢抹著淚道:“大司馬,老朽乃是許村里長,年邁生病,前些日一直臥病在床。也是昨日,方知大司馬一行人路過村口,避雨被拒。怪村人有眼無珠!得利了幾分,便以為鮮卑人的皇帝真會拿我們這些人當人看。我村人無知,冒犯了大司馬。懇請大司馬大人大量,救苦救難!”
他帶著后那些慚不敢抬頭的村民,不斷地在泥水里磕頭。
李穆急忙下馬,親手將老漢扶起。
老漢老淚縱橫,不肯起,又訴道:“半甲子前,老朽還是孩,猶記那年,大河決口崩堤,方圓幾十個郡縣,一夜之間淹了汪洋。老朽的幾個家人,便全都死于水難。大水褪后,大河改道,多年之后,方穩了下來。如今這人話語若是當真,那黑了心的鮮卑皇帝要引水倒灌,又遭逢如此的連日大雨,水勢怕要勝過半甲子前的那場水難。天災人禍,我們這些人,都要被斷了活路!”
老漢老淚縱橫。
李穆手下將這老漢從地上攙起,自己對匠人道:“你隨我來。”
匠人慌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追上。
李穆將人帶路旁的一頂軍帳,道:“況到底如何,你從頭說來!”
匠人激萬分。五大三的漢子,話未開口,先竟哽咽,紅著眼圈,將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三年之前,慕容替攻下不久,調民夫,于各地興修水利。其中一,便位于上津口。
上津口位于穿過的水下游,亦是附近幾條河流和水的匯口,又位于黃河的一道折彎口,水水相通。每到水季節,常會發生黃河之水倒灌水,高出河堤,淹沒兩岸田地村落之事。民眾長期苦困。但因規模不大,加上從前的北夏朝廷對此毫不予在意,日復一日,也只能如此過了下去。
這匠人姓王行五,乃上津之人,父祖都是工匠,他從小聰慧,對水利之事,頗有心得。知家鄉苦于水患,多年前起,便勘察地勢,繪制圖紙,向當時的北夏府提建議,懇求在這一帶修建堤堰,水枯蓄水,水滿放水,以杜絕從前的水患。但北夏朝廷不予理睬,他無可奈何。沒想到新來到北燕皇帝竟要修筑堤堰,也知道他的名字,竟將他請去主持修建。王五歡欣不已,帶著全村男丁奔赴到了河口,領著民夫,開始工事建造。前前后后,克服了諸多困難,歷時兩年多,就在數月之前,這座依靠地勢的自然高低而調節水位的堤堰終于修。
就在王五等人為之鼓舞,附近民眾也對北燕皇帝慕容替恩戴德之時,噩夢發生了。
最近大雨不斷。從七八天前開始,水水面漸漸慢漲,村中積水。王五放心不下,帶著一群工匠,想上堤堰察看況,意外地發現,堤堰竟被一支軍隊給占領了。
這就罷了,最令他吃驚的,還是對堤堰的作。
本就是黃河的水期,加上連日大雨,本該泄洪,保證河水暢順通過那道折口,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堤堰竟是合攏的。非但沒有幫助泄洪,反而如同在這河道之上,強行橫加了一道阻攔水勢的堤壩。
上游雨汛,黃河之水,滔滔而來,在這里被大壩所阻,強行拐道,被迫倒灌了水,水又挾上游洪水下來,兩峰相遇,巨浪滔天,水位更是不斷上漲,沖擊著兩旁的河道。
河堤一旦被撕開口子,瞬間便是千里崩潰,到時河水倒灌,首當其沖的和其余郡縣,將會發生如何慘絕人寰的可怕之事,王五再清楚不過。
他大驚失,加以阻攔,卻遭到鮮卑士兵的毆打和驅趕。同行村民里,幾人更是被打得傷重吐,被迫返回,又是驚恐,又是不解,實在不懂,耗費了巨大人力力,又歷時兩年才建的這座原本應當造福于民的堤堰,如今士兵為何要做如此之事。直到當天深夜,一個平日和他有所往來的主管河道的小尋他,道自己就要跑了,他也趁早快些帶著家人逃走,他這才知道,原來北燕皇帝慕容替,竟存了水淹的念頭。
隨即,又有消息傳開,說他之所以做出如此的計劃,目的,是為了阻擋南朝李穆的北伐大軍。
水位繼續在上漲。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附近十里八鄉的人全都知道了。
河道一旦全線崩塌,和別的那些郡縣固然要被倒灌的滔天洪水所吞沒,但這里,更是會在第一時間就被夷平地。
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怎肯如此放棄家園?許多人沖去和鮮卑士兵理論,理論隨即變一場殺戮。
王五的幾個族親,當時就被殺死。大風小說
消息如同瘟疫般散開。無可奈何的人,只能揮淚收拾家當,逃往附近任何一個能夠容納自己暫時停留的地勢高的山地之上。
眼見耗費了自己無數心而建的堤堰,最后竟變毀滅家園的罪魁禍首,王五痛心萬分,絕之下,想到了前些時日傳得沸沸揚揚的據說就要打到的南朝人李穆,抱著最后一希,不顧一切地趕了過來,盼他的大軍能盡快趕到上津,在決口之前,將堤堰打開,以釋洪水。
李穆的神,變得凝重無比。沉了片刻,問他:“以你估計,上津口還能支撐多久?”
王五道:“幸而當初修建堤堰之時,在我多次提請后,亦加固過河壩。但水勢如此之大,河口岌岌可危。以我那日所見,再不盡快打開堤堰,最遲七八天必要崩潰。一旦崩潰,大水倒灌……”
他目恐懼之,痛哭流涕,再次下跪,對著李穆不斷地磕頭懇求。
……
慕容替站在上津口的一道崗坡之上,注目著那道巨浪洶涌的河口,影久久未。
河口之下,數十萬人口,萬頃良田,很快,都將要隨著決口倒灌的天上之水,替那個南朝人李穆陪葬。
很久之前,他曾應許過一個子,道自己日后攻下,不會屠城施加報復。
他確實做到了。
如今他們要怪,就怪命該如此。
害了他們的,是那個名李穆的南朝之人。
“陛下,此地危險,請速速撤離,回往安全之地。”
他的親信,一個名姚軌的鮮卑大將在旁勸他,見他未應,順著他的視線,又看向遠方的所在,遲疑了下:“陛下既有如此安排,為何不進行?聽聞王姓工匠逃走,應是去向李穆尋求援助了。大水若是倒灌,固然能阻擋他的大軍,給我軍以重整旗鼓的時機,但消息瞞著不他知道,以防他逃跑,到時淹死他的大軍,豈非更好?”
慕容替終于轉向他,神冷淡:“如此大的事,你以為能一直瞞下去?何況,他的軍隊若會輕易被大水淹死,你我今日也不會狼狽至此地步!”
姚軌面慚之,低頭道:“全怪屬下無能!”
慕容替神微緩:“罷了,也不能怪你一人。你不知李穆,他和旁人不同。南朝的那些人,無不是酒囊飯袋,枉費我給他們造的良機!我便是要讓那工匠去給他傳消息,這才未加阻攔。”
他冷笑:“他不是要收復嗎?我便以為注,和他賭一回大的。”
姚軌似懂非懂,卻也知慕容替的心思一向深沉,不再作聲。
慕容替又沉了片刻,問道:“龍關的重兵,可布置好了?”
“早已布置停當!便是一只蒼蠅,也休想從那里飛過!”
慕容替微微頷首:“我只信姚將軍一人!這一回,請將軍親自去龍關守道!只要能夠除去李穆,從今往后,天下之大,我大燕將再無敵手!”
姚軌面激之,噗通下跪:“請陛下放一百個心!只要他敢來打龍關,屬下必他有去無回,命斷關口!”
……
夜墨若漆,大雨瓢潑。
一隊一隊的將士,此刻已然全副武裝,整齊地列陣于崗地之上,等待著來自于李穆的裁決。
大帳之外,站了十幾個應天軍的將領,皆靜默無聲。
李穆獨立于帳中,向著面前那張攤開的山河輿圖矗立,影一不,已是許久。
有生以來,他從未曾像今夜這般,遭遇如此一個艱難的抉擇。
倘若他不救,即刻帶兵回撤弘農,必安然無恙。但數日之,極有可能,連他此刻所在的這個地方,亦會變汪洋澤國。
倘若他下令去救,則時間又太過迫。
從這里到上津,最近的一條捷徑,便是輿圖所示的龍道。
從前為了北伐,他對中原一帶的山河地理,做過詳盡無比的了解。
這條龍道,其實是在稠林塬上的一道裂。稠林塬呈臺狀,頂上平坦如原,長滿了郁郁蔥蔥的樹木,但四周卻峭壁陡立,高數十丈,飛鳥不能棲息,而河之水,便著一側山壁從旁流過,唯一通道,就是這條裂,當地人稱之為龍道。
裂自古便存,猶如萬千年前,被一柄巨斧從天劈開,就開在了稠林塬的中間,長十五里,曲折狹窄,兩側絕岸壁立,狹窄得只能容數人并排通過,可謂丸泥能塞。
他若去往上津,別無選擇,只能取道龍道。那就要求必須要以最快的速度,攻下設于龍道口的龍關。
龍關倚靠天險,居高臨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旦他發兵前去,又無法在數日拿下關口快速通過,及時趕到上津,于河口被摧毀之前開堰泄水的話,他將極有可能,與同行的將士一道,被后滾滾而來的洪流吞沒。
一旦下令,便再無退路,他必須勝,也只能勝。
否則萬一不,這個代價,將會巨大無比。
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進來了。
李穆轉頭,見是高桓。
高桓渾被雨水,站在那里說道:“姐夫,我出來前,阿姊曾我給姐夫帶封的信。我一時忘記了,姐夫莫怪。”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封已被雨水打了一角的信。
“姐夫倘若決定帶人去攻龍關,記得務必讓我同去。”
高桓說完,將信恭敬地放在案上,向李穆鄭重行了一個軍禮,隨即轉,快步出了大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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