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一路領頭,從被最為濃重的漆黑封了夜的子時開始,直到最后一下,他的五指在試探過后,牢牢地抓住一塊巖石的銳角,發力,猛地一個翻,雙腳踩在了平地之上。
而這時,距離他從塬底開始攀登,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夜的時間。
這是黎明之前,最為黑暗的時刻。天邊已然烏沉沉的,但在極遠盡頭的云層之后,已有一層曙了出來。
出現在李穆眼前的,是何等壯觀的一番景!一無際的平原,茫茫蒼蒼,茂木疊生,得有如人臂的藤蔓,相互織,彼此吞噬,向著遠方瘋狂地蔓延開來,草木麻麻,生得甚至人尋不到一個能夠落腳的地方。
就在不遠之,兩道塬壁的中間,突兀地斷裂了開來,猶如被造巨斧強行劈開,分為兩段。
李穆知道,就在那里,那道裂之下的深淵之底,就是自己今日必須通過的龍道。
他無暇多看一眼這千百年來都未曾有過人跡的來自造的鬼斧神工,解下自己上背負的繩索,一頭縛在懸畔一株基深扎塬壁,樹干足有兩圍的樹上,結好繩索,隨即將剩余繩索投下。
很快,隨他后的高桓便攀著下垂的繩索上來了。他亦如法炮制,垂掛下了自己的繩索,以幫助下面的同伴登頂。
越來越多的士兵,攀緣著繩索,陸續登頂,集合之后,眾人揮著砍刀,披荊斬棘,在塬頂的林里,強行破開通道,朝著那道峽谷而去,到了崖頂,紛紛解下上所負的麻繩,系于牢固之,解護腕纏在手心,隨著李穆一聲令下,攀著繩索,在黎明之前最為黑暗的這一刻,借著夜的掩護,朝著谷底垂直降落。
而這時,在關口對岸不停佯攻渡河的士兵見到了約定的時辰,突然再次發出喧天般的戰鼓之聲,殺聲四起,舟船再次強推河,朝著關口,發了今夜最為猛烈的一場進攻。
李穆威名赫赫,加上此前連吃敗仗,今夜他親自帶兵來攻關口,雖有天險作為屏障,城樓里的鮮卑守軍也是毫不敢懈怠,從半夜起,就全神貫注地盯著,被對岸拖到此刻,早已疲憊,忽聽關外再次殺聲四起,弓箭如暴雨般向關口城頭,麻麻,連姚軌也險些被中,怒發沖冠,命令士兵全力反擊。
就在關門外殺得雙目赤紅,你死我活之際,突然,關樓上的鮮卑士兵到頭頂仿佛有雨水似的潑灑而下,黏膩刺鼻,紛紛抬頭,只見一團明亮的圓形火點,猶如從天降落的天火,從那漆黑的數丈高的塬壁之上,悠悠墜落,掉到地上,火星四濺。
“是火油!”
一個士兵了自己被沾染的袖,將手指到的東西送到鼻下聞了一聞,驀然驚。
仿佛作為回應,話音未落,“轟”的一聲,地上那片流淌著的便猛地起火,迅速蔓延。不過短短片刻的功夫,城樓便陷火海,被潑到了火油的士兵,全亦跟著迅速燃燒了起來,有摔倒在地來回打滾的,有帶著火苗瘋狂逃跑的。
陣陣撕聲裂肺的慘聲中,姚軌駭然舉頭,眼睛瞪得滾圓。
沿著陡峭的塬壁,一道道的人影,宛若天兵天將,從他的頭頂迅速降落,還沒回過神來,只見一道人影落到了城樓的屋脊之上,出背后的一柄長劍,雙足一蹬,縱躍起,整個人便如鷹鷂一般,朝著自己當頭撲了下來。
火熊熊,映出了那張男子的面孔。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竟是南朝大司馬李穆。
一時之間,他本無法想象,李穆此刻怎的不在關門之外,而是會以如此一種方式,憑空降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下意識地舉刀,手臂才抬到一半,眼前一道寒掠過。
脖頸一涼,他眼睜睜地看著地面,朝著自己飛速撲來。
在他終于意識到,那是自己頭顱落地之時,那截,轟然倒下,將那顆雙目還死死睜著的腦袋,在了下面。
“不好了!李穆進關了——”
近旁一個鮮卑士兵,目睹了發生在電火石之間的這一切,心膽俱裂,猛地掉頭,大聲喊,奔了幾步,竟爬上城墻,不顧一切地跳了下去。
李穆一腳踹開姚軌的軀,抓起人頭,擲向關樓底下那群正推搡涌著的鮮卑士兵,厲聲喝道:“姚軌已死!擋我道者,殺無赦!”
整座城樓,陷了火海,鮮卑士兵舉頭仰。
熊熊的火,照出了那張猶如鮮卑人噩夢的南朝男子的英武臉容。
他居高臨下,雙目如電,不怒自威。
那種仿佛在這人世之上,再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般的殺氣,人為之膽寒,而卻步。
……
神在長安,等了一天又一天。
雨水停歇,連天氣也開始放晴了,非但沒有等到李穆歸來,這日從弘農,反而傳來了一個新的令百集的消息。
神知道,是真的不能用壞消息去描述它。
但是在聽到那消息的一刻,的心跳加快,呼吸瞬間便被奪走。
不曾見識過龍道的曲折和狹險,卻知道那號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塹口,正被慕容替的士兵牢牢把守,宛若張開的盆之口,就等著他的到來。
不曾親眼目睹那條穿過城的古老河流是如何的,千百年來,默默滋養著兩岸的沃土地和世代生活于此的人們,但卻在夢中曾和它神,親近無比。知道它有個極的名字,它水。就連父親給自己取的名,也和它有著千萬縷的聯系。
而今這條河流,它不復往昔平靜。在無的天災和邪惡的人禍面前,它眼看就要化為暴怒巨龍,將它周遭的一切,無摧毀。
的郎君,從來便是鐵骨錚錚,頂天立地。哪怕經歷了那般黑暗的背叛和殺戮,赤子之心,依舊未冷。
知道,即便在他決定回去阻止這一切的時候,他問的意思,縱然在心底,有著萬千的不愿,也一定不會阻止。
因知道,那是他當做的事。
這個世上,也只有的郎君,才有能力去做這樣的事。
只要他活著,他便注定,是這天下的中流砥柱。
相信他。
他一定會牢牢記著在信里告訴他的話,平安歸來,因知道,他的心里,一定也有無數的話,想要和說了。
但是即便如此一遍遍地反復安自己,也無法制住神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后的焦慮和惶恐。
不敢想,萬一龍關無法及時攻克,當徹底掙了堤岸束縛的滔天洪流沿著水滾滾倒灌的那一刻真的到來,將會發生何等可怕的事。
的余生,是否還能再見他面?
是否還能夠再一次地親吻他的,將心中那些想要向他傾訴的話語,當這他的面,一句一句地傾訴給他?
消息傳來的這一天,刺史府的氣氛,無比抑。
誰都知道,李穆要做的那件事,是何等艱難。
要在短短數日之通過重兵把守的龍關,趕到上津口,就連一向自信滿滿的孫放之,也覺得這是不可能完的任務。
他還收到一個不能夫人知道的消息。
所有這趟跟隨李穆行的人,在出發之前,有家人的,全都留了書信。
在神的面前,他除了反復安,告訴大司馬一定會平安歸來之外,別的,一句不敢說,亦不知該如何開口。
神獨自在房中過了一夜。第二天的清早,尋到孫放之,告訴他,決定去往弘農,在那里等待李穆的歸來。
“如此等他回來,我也能早些和他見面。”
的雙眼微微浮腫,但說話之時,語氣卻是平靜而堅定的。
……
便是如此,神踏上了去往弘農的路。
從長安出發,曉行夜宿,途經灞陵、新、武城、來到華,出了潼關,又沿著李穆曾作戰過的那條路,過故關,十天之后,終于抵達了弘農。
弘農令和應天軍的將領得知到來的消息,出城二十余里相迎。
這一輩子,倘若說,有什麼事,是覺得自己親自做過的最為幸運的決定,那麼就是如今這件事了。
在滿懷的焦慮和不敢多想半分的恐懼之里,風塵仆仆地抵達的那一刻,因為一個也是剛剛才傳到此的消息,激萬分,以至于無法抑制,當場便淚流滿面。
那是多日以來,一直繃著,突然之間,徹底得以放松的欣喜萬分的眼淚。
李穆做到了。
他做到了世人眼中原本看起來絕無可能的一切。
他只用了一夜的時間,便拿下了龍關,經由龍道,經過,奔赴到了上津口。
在他帶著士兵抵達的時候,城里的積水,已經沒過小。積水還在以眼可見的速度,不停地滿漲。河兩岸的良田,更是徹底被溢出河道的河水淹沒。
河口已是岌岌可危,崩塌極有可能,就是下一刻的事。到是涉水逃難的民眾,哀鴻遍野。而奉命留下看守堤堰的那支將近千人的鮮卑士兵,也早已撤退到了堤堰附近的一座山丘之上,用他們手中的利箭,阻止任何試圖靠近堤堰泄水自救的人。
李穆帶著他的士兵,打下山頭。與此同時,一路同行的王五,帶著沿途聞訊,跟從而來的無數民眾,涌上了那座堤堰,繩索相連,不顧,開一的巨木和當初親手填埋而下的用以阻擋洪流的只只重達千鈞的巨大石籠。
被阻塞了多日的水流,回歸正途,開始從被開的那道口子里,沿它原本的方向,洶涌東去。
在上游又一陣涌來的倒灌巨浪的沖擊之下,被得千瘡百孔的的那道堤堰,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坍塌。在巨浪扯出的巨大漩渦之中,紅了眼睛的民眾,如同化為狂暴猛,將那些被應天軍驅下的鮮卑人趕到河口,全部投浪濤之中。
目睹那些昔日窮兇極惡,而今滿目恐懼的鮮卑人在水里掙扎呼號,轉眼就被巨浪吞沒沖走的一幕,許多人當場嚎啕大哭,向著李穆俯伏在地,頂禮跪拜,事他之敬,猶如帝王。
那位將領說,大司馬原本已是踏上了返程的路,但是那日,在他經過城外之時,滿城之人,聞訊從城中趕了出來,攔了他的去路,不愿放他離開。
他的行程,說不定因此會有所耽擱。
那將領恭敬地請城,說,他會派一支軍隊去往接應大司馬,請夫人在此,安心等著大司馬的歸來。
神只覺自己渾熱沸騰。
他們不知,等他,想要見他,已經等了如此漫長之久,如何還能再等得下去?
亦不想再等。
皮之下,管之中,涌流著的每一滴,都在驅使,命令,立刻繼續上路,向東而去。
只想見到他,立刻見到他。什麼也無法阻擋在心底里燃燒而起的這個至極的念頭。
……
數日之后,神隨了那支前去迎接李穆的軍隊,終于到了那座據說被他一夜打下的龍關。
關口如今已由應天軍把守。雖然城樓半毀,目所見,到都是火燒過后留下的焦黑痕跡,但氣勢依舊人。
神經過關口,仰頭打量那道高聳云的塬崖之時,有些不敢相信,李穆到底是如何帶領那三百勇士攀崖登頂,又從天而降,心中滿懷敬畏,幾乎屏住了呼吸。
雖不曾親眼見到,但卻能想象,就在不久之前的這個地方,到底曾經發生過了一場如何驚心魄的奪關之戰。
夾道崎嶇,坐于一匹溫順的母馬背上,在士兵的保護之下,忍著畔兩側的塬壁仿佛隨時就要傾塌而下,將人深埋于下的迫人至極的幽閉之,終于通過了那道長達十五里的曲折狹窄的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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