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燦站在走廊上，卓避開兒小手的那一幕落在眼中，輕輕歎了口氣，心想：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卓比卓明小很多，歐燦是把卓當閨待的。以前的卓是藝範兒，寬鬆的，長及腳踝的布，冬天喜歡戴一條象風格的長圍巾，長發飛揚，世界各地到飛，走走，畫畫，很是愜意。歐燦覺得兒就要這樣養，不擔風，不愁雨，生活裏除了鮮花就是。事實上，晏南飛也是這樣寵著卓的。再婚後的卓，頭上塗滿發膠，大概十級大風也吹不繁複的發髻，修的名牌套裝，致的妝容，恰到好的鑽石首飾，這一切很是符合現在的份，可歐燦看得心裏堵堵的。

“大哥還沒回京？”這四合院和卓自己家一般，喚來阿姨準備下午茶，點了自己最吃的點心。

“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回吧！”歐燦招招手，兒收回打量卓的目，撲進懷裏。“這是爸爸的姑媽，兒，喊一聲姑好。”

卓和晏南飛離婚的唯一好就是帆帆和兒對的稱呼很明確，但卓卻悻悻然。姑？看上去有那麽老嗎？

兒搖搖頭：“不是姑，是太太。”

卓一喜，忍不住多看了兒幾眼。這小孩也被雍容華貴的氣質所折服？“哦，為什麽要太太？”歐燦好奇地問。

兒胖胖的小指頭指著卓的臉：“臉上有斑，唐嬸說那老人斑。人很老很老了，就會長老人斑。長了老人斑的人，要太太。”

卓眼前一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在寧城，比再長一輩的，習慣上太太。歐燦忍住笑，抬頭看卓。卓一張臉都氣青了：“大嫂，這小孩也不小了，該送去學校讓人教教了。這樣下去，可不得了。”

歐燦不聽這話：“你還把小孩子的話當真？懂什麽。兒，姑臉上那不是老人斑，是雀斑，小時候就有的。”

兒小脯一：“我就沒有，也沒有。就是老人斑。”

卓氣急敗壞道：“這小孩怎麽這麽不討喜？大嫂，讓阿姨帶去外麵玩會兒，我有事和你說。”

歐燦語氣不太好：“這小孩是我的孫，我寶貝著呢！”

卓訝然地看了歐燦一眼，尷尬地笑道：“我知道大嫂一向喜歡小姑娘，好不容易如願了。我是真有事找大嫂。”

歐燦親親兒，又折了隻紙飛機，讓兒飛去廚房看看點心做好沒有。兒蹦蹦跳跳走了，卓這才覺舒服了一點兒。“大嫂，是不是大哥準備要求退居二線了？”

“七十出頭的人，該退了。”歐燦淡淡道，“紹華都中將了，難道真要人家大帥、帥地喊著，你當這是民國時期啊！”

“紹華是憑自己的本事上去的，和大哥沒什麽關係。大哥犯傻呀！”

“那是你大哥的決定，他的工作，我向來隻尊重不過問。難道你信不過你大哥？”

“也不是。李大帥的兒子前兩天在雲南拿了個一等功，聽說馬上要晉升將，我想李大帥會不會也像大哥那樣要求退居二線？”

歐燦笑了：“退了又怎樣，你怕他養活不了你。”

“我才不要他養，隻是……一下子覺得李大帥真的是老了。”

歐燦沒好氣道：“你早在哪兒了？別和我說一些有的沒的，路是你選擇的。”

卓哀怨地撇撇：“我就是歎下罷了，又沒想怎樣。大嫂，那小孩是你的孫，我是你的小姑子，你做什麽事，可不可以顧及下我的？”

“卓，別自欺欺人了，有些事實，你可以回避，卻不能否認它的存在。”歐燦歎氣，“過好你自己的日子！”

下午的秋淡薄如晨霧，風一吹就要散掉似的。兩人察覺到線一黯，一同扭頭看向外麵。屋簷下，卓紹華抱著兒，朝兩人點了點頭。

卓紹華這次回北京，完全是辦私事。時一個大院裏一塊玩耍的一個小夥伴因肝癌過世了，來送送他。卓紹華和功都他小三。他姓鄭，滿族，在家排行老三，在一群小夥伴裏也排行老三。明明是個男生，膽子特別小，人家拳頭還沒揚起來，他就哭號著喊“華子、子救救我”。卓紹華對小三最深的印象是一張小臉上涕淚流的樣子。

小三高中畢業後跟風了伍，可惜吃不下那苦，混了兩年退伍回家，然後跟在他姐夫旁做生意。用功的話說，總算診對了脈。卓紹華和他接得，他倒是經常帶著這樣那樣的子來擾功。功提到小三，一臉鄙夷，恨不得不認識這人。小三生意做得大，中關村有一幢樓就是他名下的。小三結了兩次婚，膝下無子。查出肝癌不到倆月，人就走了，所有的資產留給了他外甥。他要求不買墓，骨灰葬在一棵樹下。他對功說：“最後了，咱也出息一回。骨灰可是很好的料，這樹長好了，多也能為北京的環境出點兒力。”

小三不是名人，家人就舉行了個小型的追思會。卓紹華詫異地發現李南也在，功附耳低語：“當年，和小三一塊待過新兵連，兩人打過一架。”哦，不打不相識，小三一定是他手下敗將，想不到他還是這麽重意的人。卓紹華凝視著白花中掛著的小三的巨幅照片，大概是小三三十歲左右時拍的，很開懷的樣子。那時，健康，如意，事業功，怎麽會不開懷呢！

白發人送黑發人，小三的父母哭得都背過氣去了，卓紹華和功安了幾句就退了。兩人在車邊了煙，天的，像是要下雨。

“就這麽沒了？”功仰起臉，對著天空吐出一口煙。

沒了，像煙一樣散了。卓紹華和功都是見慣生死的人，但小三是自小一塊長大的玩伴，這種死別的覺無法做到淡然視之，無力充滿了心頭。

“有時候真不知人要爭什麽，在死亡麵前，坐擁金山、權傾天下又如何呢？”煙熏著功的眼，他閉了下眼，眼角紅了。

不如何，但隻要還在呼吸，就不能原地踏步。等待的明天是什麽樣，誰也無法確切地描述。人的一生就是勞碌、茫然的一生。至於有無意義，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卓紹華掐掉手裏的煙頭：“小三年紀不大，肝怎麽會壞那樣？”

“酒喝太多了。生意哪是那麽好做的？其實……”功也把手裏的煙頭扔了，他今天沒開車，搭卓紹華的車過來的，“去喝一杯吧，這兒拔涼拔涼的。”他點點口。

從士兵到將軍，哪個不是半輩子工作兢兢業業、做人謹慎為之，軍二代總在圈子裏活，父輩們的況太複雜太神，稍微懂事的，都知道言多必失，如果被有心人點什麽料，分分鍾都是大麻煩。真正敢扛著父輩的大旗出去吆五喝六的，都是蠢貨。卓紹華沒沾卓明的，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功更是徹底和父母劃清了界限，小三也是明白人。他說不能給父母臉上添，那麽，總不能讓他們心裏添堵吧！

卓紹華點點頭，今天確實需要喝一杯。

“去哪兒？”李南也出來了，山一樣橫在兩人麵前。

功和李南僅僅算認識，沒，拿眼睛瞟了下卓紹華，見他沒吱聲，回道：“喝酒去。你要不要一起？”

李南無可無不可地擰了擰眉，自己上了副駕駛座。勤務兵今天開了輛別克，空間很寬敞，但李南那高，坐後座還是有點了。

卓紹華盯著李南的後腦勺，板寸頭，頭皮青亮，頭發鋼一樣，一豎著，據說這樣的人脾氣都不是很好。

考慮到卓紹華和李南的份，功選了家酒店式酒吧，這種酒吧私很強，環境也好，可以安安靜靜地喝酒。三人要了個包間，坐下沒五分鍾，功的電話響了，小公主打來的，聲氣地問爸爸什麽時候回家，好想爸爸。功接電話時一臉的慈父相，讓人不忍直視，李南一揮掌，把功呼了出去。

“恭喜了。”卓紹華與李南了下杯，他聽說了李南立功的事。

李南疊起一雙大長，毫不謙虛地“哦”了聲。特種兵能立功，任務不是一般地險峻，他們拿得理直氣壯。

“什麽時候要孩子？”卓紹華其實不八卦，功不在，他又不想聊別的，就隨便找了個話題。

李南搖了搖杯中的酒，眼皮一挑：“我不想要孩子。”

卓紹華怔住。

“我們這樣的兵，每次出任務，誰都不敢保證能不能活著回來。如果出個什麽意外，留下哇哇啼哭的兒和弱的妻子，於心何忍？沒有孩子，誰了誰，都能活。重的，傷心過一兩年，就了不得了，然後還是會好好過下去。淡的，就像是半途換了個同座的，下車的人什麽樣，誰去記？可是有了孩子，就多了層牽絆，再堅強的子，也會過得很沉重。何必把日子過得像部勵誌劇？”

李南的語氣很淡漠，像在談論一場秋雨涼一場的天氣。卓紹華卻聽得汗直豎，這人活得太冷酷、太現實，也太悲觀。雖說名義上是親戚，但他們還沒稔到可以一塊探討人生觀與觀，他隻是有點不解，既然這樣想，幹嗎要結婚呢？

李南角一勾，欠拿過酒瓶，給自己的杯倒上酒。“來這世上一趟，哪能委屈自己。要麽不結婚，要結就得找個最漂亮的。別妒忌哦！”

卓紹華失笑搖頭。

“不過，我有點妒忌你。不是妒忌你有兒有，你是怎麽降服諸中校的？”李南突然低了音量，眼睛黑如深淵，“就是wing，是不是？世界上知道這個名的，包括我，不超過八個人。”

“李大校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卓紹華不聲，隻是眼神深有沉下去的警告。

李南一副吊兒郎當的樣：“我這不是表示一下關心嘛！怎麽講也是我拐了彎的弟媳婦。五年前在特羅姆瑟，上麵下達任務時，說得雲裏霧裏的，我還納悶，一個丫頭片子能有多大本事，不就會搗騰個計算機嗎，有必要讓我們出嗎？不過，是卓家的媳婦，那……就不一樣了。原來還有這層神的麵紗，這就說圓了。這樣的人才，就如同國家的瑰寶，確實不能流落在海外，哪怕束之高閣，遠遠觀之。喂，傳說裏未婚先孕什麽的，是不是你早早給挖的坑？”

“李大校知道的事真不呢！”溫雅清俊的人冷了臉，也是一樣雷厲風行的肅殺之氣。

李南卻像沒看見似的，附和地點了下頭：“我這人一的壞病，討厭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什麽都要弄個一清二楚，就是死也得明明白白。我早說過，高嶺，我是不能隨隨便便放手的。”

“看來你現在很明白了，然後呢？”卓紹華好整以暇地打量著李南，李南被他看惱了，騰地站了起來。

“這是咋了？”推門進來的功瞪著劍拔弩張的李南。

“哦，他喝多了。”卓紹華拿下李南手中的杯子，把他扶坐回沙發。

“這是不要他埋單，把酒當水，死命地灌啊！”功推了李南一把，讓他窩到沙發那頭去。李南沒反駁，角噙著晦暗不明的笑，瞪著天花板。

“這次怎麽不帶豬回來？”功抿了口酒，眼神一掃，看向卓紹華。

“有課呢！”卓紹華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心又浮躁起來，這些人怎麽了，一個兩個的惦記著他家諸航。

功偏偏不怕死：“好些日子不見了，怪想念的。哎喲，真是懷念以前的好時，那時，我們……”

“功，你說話經過大腦了嗎？”卓紹華有揍人的衝，一邊的李南噗地笑出了聲。

功無辜：“怎麽了，豬嫁了你，我們就不能做朋友了？真朋友就是一輩子的朋友。”

“需要我把這話轉告給尊夫人？”

“轉吧轉吧，我對我家惟一知無不言，誰讓來晚了，在這之前，我對……”

“功，你也喝多了。”卓紹華覺得自己真是眼瞎了，怎麽會上這樣的損友。

“我有嗎？”功李南。

李南攤開一雙長臂，和功一起用譴責的眼神瞪向卓紹華：“小氣拉的，一點玩笑都不能開。好歹，我們都是有婦之夫，起碼的良知還是有的。”

卓紹華被他們氣樂了，這兩人還同盟上了，索大方道：“諸航現在應該還沒睡，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候下？”

功與李南對視一眼，齊齊搖了搖頭。

三人在酒吧沒久待，喝完一瓶酒就出來了。李南的勤務兵過來接他，功還是坐卓紹華的車。握手道別時，李南湊近問功：“你從前對諸中校真的有過特別的想法？”

功邪邪地笑：“有又怎樣？”長頸鹿因為個高，所以智商低，這大高個，也傻了不？

李南重重地點了下頭：“勇氣。”

功從口袋裏出張名片遞過去：“有時間來醫院做個檢吧，從頭到腳，全方位的，報我的名，免費。”

“那人，你惹，別小看了。”等李南的車開走後，卓紹華對功說道。

“我這不是很重視他嗎，一會兒直接回你爸媽那兒？”李南在，功酒沒喝暢快，話也沒說痛快，想著他們再續個攤。

“晏叔有事找我。”

功翻了個白眼：“還晏叔，那是你的嶽父大人。”

“關你什麽事？”

“路見不平一聲吼。”雖說是開玩笑，不過想起和諸航剛認識的那段時，確實很有意思。功瞇著眼，把思緒從過去拽回，拍拍卓紹華：“寧大裏多的是青年才俊，有才華有風度，不就演一出才子佳人的戲。你把豬往那兒一扔，就不怕被人黑了？”

“和你做朋友都沒黑，在寧大就更不值得擔憂了。”

功語重心長道：“此時，你們結婚七年；彼時，你們新婚燕爾，這能一樣嗎？是盲目的，婚姻是理的，很多人婚後對伴給出積極的評價，那並不是真的，實際上是要麵子，輸不起，幸福很低。”

“這是你結婚幾年的心得？”

“我是流氓，流氓的技你懂嗎？”

“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卓紹華白了功一眼。功搖頭晃腦，愁得不行。

卓紹華一敲門，晏南飛像是守候在門邊，下一刻門就開了。就是卓當年吃安眠藥，卓紹華都沒在晏南飛臉上看到這樣驚惶無措的表。“晏叔，別急，你慢慢和我說。”他握住晏南飛的手，關上門，兩人在沙發上坐下。

晏南飛看著卓紹華的手，和他差不多大小，卻比他暖，力氣比他大，一握住，驚恐不安的心就鎮定下來了。他轉從博古架上拿下一張卡片：“下午收到的。”

很普通的賀卡，沒有什麽特，上麵寫著：晏叔：中秋快樂！漢倫。中秋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卓紹華看了看蓋滿郵的信封，漂洋過海過來的，在路上的時間自然要走得久一點兒。

卓紹華裏裏看了幾遍，沒看出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那麽隻有寄信人有問題了。“漢倫是？”

晏南飛瞪大了眼：“你忘了嗎，我在溫哥華時……”

卓紹華腦中一亮，記起來了，周文瑾曾在溫哥華化名漢倫，為了接近晏南飛，和他進了同一家公司。他輕拍晏南飛的手，寬道：“我知道了，晏叔，你放心，不會發生什麽事的。”這是今晚第三個惦記上諸航的人。何其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