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你早晨的咳嗽我聽見了，你醉酒後的呢喃我聽見了。你說最好下一場雪，把這人世埋個嚴實。

——余秀華

‧

數次轉機，顛簸，蘇南抵達利隆圭機場時，整個人已經累得散了架。

h司駐利隆圭辦事派了人來接機，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一米七出頭的樣子，戴一副眼鏡，穿一件藏青的polo衫，額上有抬頭紋，見了蘇南便熱打招呼，十分隨和。

這人何平，是蘇南在這邊的直接主管。

何平開一輛半舊的白吉普，車落了很多灰，很久沒洗過一樣。他把蘇南的兩個行李箱往後備箱裡一放，開車往市區去。

何平把自己手機丟給蘇南，讓撥電話給家裡報平安，「一會兒吃了飯，我帶你去辦當地的卡。」

「……國際長途，貴嗎？」

「這兒還貴的，你挑重點講，」何平笑說，「宿舍有wifi，我們一般跟家裡語音視頻。」看蘇南還有點兒茫然，又補充一句，「00加國際區號，再撥電話號碼。」

「我可能要打兩個。」

何平笑呵呵說：「逗你玩兒，隨便打。我們每個月有通信補，不差這麼兩個國際電話的錢。」

車窗外稀樹草原飛略而過，天藍得沒有一雜質，整條路上，人煙稀，車更是見不到幾輛。

蘇南把長長一串數字輸完，聽見電話那端傳來一聲「喂」。

眼眶一熱，別過臉去讓風吹著眼睛，「陳老師，是我……」

「我知道，國際號碼，還能有誰？」陳知遇聲音帶著笑。

「……我到了，也跟同事接上頭了。」

「還行嗎？」

「覺……」蘇南瞥一眼何平，「……這兒窮的。你去過三峽機場嗎，他們這兒首都的機場還沒三峽機場大。」

「這不就是你們這些小清新要的返璞歸真的生活嗎？好好驗，不準苦。」

還是悉的陳知遇，好像就在跟前一樣。

蘇南笑一聲。

到底不好意思拿別人的手機久講，又說兩句，就掛了電話。

然後又給家裡撥了一個，跟蘇母報平安。

何平接過蘇南遞來的手機，笑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麼會選黑非洲？東南亞不好的嗎？」

蘇南鼻子，「……錢多。」

何平啞然失笑，「……這兒真苦的，你做好心理準備。」

中午，抵達市中心。

房子都不高，車也不多，像國的三線小城。想像中荒涼、髒的場面沒有出現，多讓蘇南安心了一些。

何平領在市區一家法國人開的餐廳吃過中飯，然後去辦電話卡。馬拉維就本地的tnm和印度人辦的l兩家移通訊商，資費也都不便宜。比較尷尬的事，電話卡辦了，蘇南的手機跟卡卻沒辦法兼容。何平讓把卡先拿著，回頭去問行政申請購買h司自產手機的員工福利。

下午，在一家華人開的超市購置了床單、被縟、蚊帳，以及一些日常用品。開車漸漸遠離了市區，抵達了h司在利隆圭郊區的駐地。何平領去簽了到，拿到臨時的門卡，然後把車開去宿舍。

車停下，蘇南才發現，所謂的「宿舍」，居然是一整片的別墅。

別墅外觀氣派，裡面卻沒有一丁點兒裝。

何平幫檢查了水電，讓今晚先在這兒休息，以後有空，再往裡填補家，又問拿了駕照沒有。

「拿了，就是沒怎麼開過……」

何平笑說：「你去超市，可以問我借車。」

等何平走了，蘇南開始收拾東西。

別墅兩層，就睡一個人——何平說辦事統共七十多人，的只有四個，那四人分了一棟，沒空房間再住進其他人，讓暫時先一個人住著，回頭讓後勤幫忙協調。

過了半小時，何平來敲門，拿了個隨wifi，h司自產的。

「這個你先用著，碼在盒子上了，網線回頭再牽——你先休息一會兒，晚上來我家吃飯。」

蘇南把東西收拾好，睡了兩小時，晚上去何平住。

這才知道，何平一家三口都在馬拉維。他們兒子已經四歲了，明年就要回國去唸書。

何平來這兒九年了，他來時整個辦事才五個人，其中三個是工程師，負責幫通訊商tnm架設基站，開拓無線電服務。

席上喝了些酒，何平講起自己剛來時的事，說那時還沒別墅，就是簡易的平層，第一天直接睡在水泥地上。馬拉維老停電，雨季，上蚊蟲肆，那滋味格外難。那時候也不像現在定期組織滅蚊，在這兒的每個人，一個月要得好幾次瘧疾。

「現在呢？」

何平笑說：「那真不敢保證。」

蘇南：「屠呦呦都拿諾貝爾了……」

「馬拉維的貧窮在世界上都排得上號，醫療衛生基礎差，不把這塊搞起來都是白搭，非洲只有阿爾及利亞和馬約特島這倆富得流油的地方徹底清除了瘧疾。」

末了，何平看一眼，笑一笑，笑意裡明顯含著對這個滴滴的小姑娘的不信任。

一個月下來，蘇南漸漸習慣了在利隆圭的節奏，簡言之，就是——加班。

朝九晚十是常態，酌延長，且無上限。

還是一個人住，平常會開著何平的車去市裡的大型plaza採辦東西，漸漸給自己的臥室添置了一套沙發，一組落地燈，一塊從土耳其人手裡買來的編織地毯，幾組從當地市場上買來的黑木木雕，雕刻著鬼面，或者馬拉維的的國鳥魚鷹。

時間久了，就發現在這裡最難的倒不是窮，利隆圭並不窮，只是不夠發達，該有的都有。最大問題，是無聊……最開始興致蓬，四去爬山看湖，等工作越來越忙，爬山和去市中心逛街的興致都沒有了，只每週跟公司裡的一些同事打兩場排球。

也就越發思念陳知遇。

不管多累，不管幾點下班，蘇南都會給陳知遇去一條微信，匯報自己今天做了什麼。

兩個人約定誰也不等誰的回覆，到該睡覺的時間就睡，睡醒了再說。

是以，蘇南每晚睡前發去微信，每天早上都能收到回覆——陳知遇也妥協了，該用語音就用語音，跟講學校發生的事，今年招收的新研究生如何如何，上課被人提了個什麼問題，孫院長有意讓他開始著手準備評教授職稱……等等等等。

馬拉維與國有六小時的時差。

蘇南一點才下班，回別墅洗了個澡，癱在床上，給陳知遇打語音電話，卻不小心按了視頻。

國七點，陳知遇剛起床。

他是用電腦屏幕接的，把攝像頭對準自己，一邊去櫃裡拿領帶，一邊跟蘇南說話。

蘇南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把襯衫的扣子一粒一粒扣起來，扎進西裡，翻腕，拉一拉袖，然後開始打領帶。

陳知遇向著屏幕這兒看了一眼，「怎麼不說話……」

「想……」

陳知遇緩緩走到屏幕前，「想什麼？」

蘇南臉埋進枕頭裡，「……想給你了。」

陳知遇悶聲笑起來，「你回來，我讓你。」

蘇南悶著，「嗯」一聲。

「你快睡吧……都一點半了。」

蘇南點點頭，又抬起臉，「我下周要去布蘭太爾。」

「做什麼？」

「獨立見客戶……」

陳知遇揚眉，「不是好的嗎，這才幾個月，就能獨當一面了？」

「小單……還簡單的。」

何平最開始不覺得能吃苦，但快三個月帶下來，發現有一韌勁兒，讓加班就加班，讓出差就出差，說一不二。

他明年要調回國，布蘭太爾那邊的負責人過來補他的空缺，蘇南明年就要去布蘭太爾挑大樑。

看蘇南實誠勤勉，也就不藏私，傾囊相授，領著快速悉業務，只要是蘇南能做的，都會指派去做。

現在蘇南已經跟過了兩個大單，流程算是悉了，但完完全全自己去談，還是第一次。

「凡事總有第一次。」

蘇南問：「你第一次講課，張嗎？」

「我又不是無所不能，肯定張。課備了一個月，開場白都串好了，等上臺的時候，全忘了……」

蘇南笑了，「然後呢……」

「然後還能怎麼辦，」陳知遇翹在電腦屏幕前坐下，「即興發揮。」

蘇南「嗯」一聲，「那你還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嗎？」

陳知遇有點鬱悶，「……院長錄下來，過一段時間就放給我看。」

蘇南笑，眼皮卻漸漸沉了，聽著陳知遇開始講他那一天的即興演講，閉上了眼。

「……蘇南？」

屏幕那邊，蘇南臉枕在手臂上，一側臉頰被得鼓鼓，有一點變形。頭髮垂下來，呼吸沉沉，顯然已經睡著了。

眼下，有一圈很明顯的黑眼圈。

快三個月了，是真的，一句苦都沒有喊過。

給他發來的照片，全是褐高原，藍湖泊，臺灣人的瓜果園，德國人的啤酒莊，黑人的農貿市場，印度人的披薩店。給他看利隆圭街道上的minibus——實際上就是國的金盃，小小一輛車，卻要坐十幾個人，明顯超載；給他看背著木柴蹬自行車的黑人青年——即便在首都，也有好多人燒不起化氣，需要用最原始的能源燒飯；給他看一種做「西瑪」的食，用玉米麵糊煮，味道特別奇怪。

力圖讓他知道，一點也不苦，這兒多姿多彩。

陳知遇沒有，也沒關視頻，就坐在屏幕前，點燃一支菸，靜靜地看。

直到時間劃過八點，他出手指，彈了一下屏幕裡蘇南鼓起來的臉頰，自顧自笑一聲，「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