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寥廓。
頃刻間吞噬了人聲。
洪范里發干,咽了口唾沫。
他看著湖面風過,將段天南腰間的紅綢吹起。
然后便被那豪大手拽回、系好。
于是,話與人很快俱在晚風中冷卻了。
“在公開《鐵手功》這件事上,很多人與我意見相左。”
段天南的聲音沉靜下來。
“運濤是沙場宿將,掌兵以嚴不以慈。”
“他說軍隊必須要有嚴格的等級,非如此便沒有紀律,而武道作為獎勵正是最重要的區隔之一。”
“如果人人輕易便得了功法,許多人便會不愿再參軍,控制士卒的難度也會增加。”
“這對百勝軍沒有好。”
段天南頓了頓。
即便是今天,這番話他依然無法完全反駁。
“至于老裘,他約莫有些別的想法。”
段天南說著嗤笑一聲。
“這事會遇到阻力,其實我原有預料。”
“因為九州就是如此。”
“不管是曾經完全由世家、門派主導的傳承系統,還是現在掌武院逐步建立的壟斷制……”
“功法是最核心的資源,最講究來路清白。”
段天南瞥了眼洪范與古意新。
前者聽得明白,后者還似懂非懂。
所以他又進一步解釋。
“這世上,武道的源流比人的世系算得還清楚。”
“世家豪強里所謂的‘門第’基于爵緣,‘家格’代表所能練的武道品級。”
“據有十經為一等世家,傳承武典為二等世家,三、四品的就是豪強地主。”
“修煉來歷不明的武道,若在未氣候前為人所知,自會有人上門‘肅正源流’。”
自“肅正”二字,洪范聽出許多味。
“掌武院被那麼多世家貴種反,就是因為一定程度上逆反了這個系。”
段天南看向古意新,說道。
“對這,古老弟是有經歷的。”
后者點頭。
“我向來沒什麼朋友,撿到《步擲金剛典》后,只一個人琢磨。”
古意新說道。
“直到貫通境時當著別人的面空手制服了一頭發狂的耕牛,沒多久本地掌武院就找上門來。”
“我想著東西本就是撿來的,反正也背得滾瓜爛,見他們是府,就爽快將武典了。”
“如此,我倒是到了掌武院的保護與資助,被當做武典的正經傳人。”
自古意新的話語里,洪范一點沒聽出后悔或不甘。
大約他天然與其他人不同,從未覺得《步擲金剛典》是獨屬于自己的。
“古老弟還是走了運的。”
段天南出個笑容。
“《步擲金剛典》畢竟早就失傳,沒人能跳出來說三道四。”
“換個已經冠上世家姓氏的武道——假設河間有人練了《千念》,不出一個月,端麗唐家的高手必定趕到。”
“結果不可能好的了。”
洪范聞言,立時想到了李鶴鳴。
二十七歲窮盡家傳功法,尚且立志要推陳出新。
等到撞得頭破流,估計三十好幾。
那時候,他已經是李家家主,有妻有子,名滿涼州。
被架得如此之高,不可能再舍下一切往掌武院當個緹騎,用十年歲月換一個法門。
現在想來,李鶴鳴或許也曾日復一日地告訴自己別急,一定還有機會。
可惜世道如鐵,真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總之,還是我對你們說過的那番老話——這世上拳頭最大,道理次大。”
段天南總結道。
“若有本事就元磁天人,那便有了籌碼,可以商量了。”
“緹騎也一樣。”
他看向洪范。
“據我所知,你若從掌武院得了武道,未得特許,也只能自己修煉不能再傳。”
“但你若了天人,大可開枝散葉一傳再傳——無非多給掌武院跑幾回還幾個人罷了。”
洪范點頭。
“不說這些題外話。”
段天南收回話頭。
“不管怎麼說,掌武院還是扎實做了很多事。”
“九州大部分地方,包括州邊疆,日子過得也還可以。”
“但淮國不一樣。”
“所以我那時候很堅持。”
“最后老裘與運濤也退了一步,準許《鐵手功》公開視境與貫通境的法門。”
“至于渾然及往上,仍然要由百勝軍許可后,再由我親授。”
“老子那時候的興致,現在也很難和伱們描摹明白。”
段天南雙手叉腰,忍不住笑了。
“我親自去百里最高的山峰之巔切下一塊二米見方的石頭,一步步背到永年城東城門口,用手指刻下功法。”
他用雙手對空比劃,好讓人知道那巖石的大小。
“整整三個月時間,永年城的東門被得寸步難行!”
段天南一腳朝湖心踢出塊石子,而后癡癡著散開的漣漪。
“兩位老弟,大哥我出不好,練武也遲,但一接到武道就順風順水、勢如破竹。”
“所以我心頭一直有個念想。”
“我覺得很多普通人不是沒有能力,而是食者鄙,不給天下人機會……”
他越說越輕,最后默然。
“后來呢?”
洪范不住心頭好奇,急急問道。
他聽明白眼前這位農家出的武者,實際上做了一個大型社會實驗。
“一開始當然是很好的。”
段天南恍惚了一陣,才繼續開口。
“安民郡那時人人傳頌,只要到了百勝軍的地頭就能練武,吸引力很大。”
“運濤一下子招到了好多人,仗著士氣,很短的時間就連拿兩座大城,地盤擴展飛快。”
“結果鬧得太熱鬧,王庭為這事派人來了三次——媽的最后一次是風慕白親至,追得老子跑了幾百里!”
他說得興,將腰間紅綢拆了又系。
“那是三年多前了。”
“那時候每到一地,我都親自挑最好的石頭,親手切割打磨、刻上法門、搬到城中最顯眼。”
“只是前六個月,《鐵手功》的基礎部分至有大幾萬人學了。”
“這還是因為大部分人不識字。”
“到現在,估計至有小幾十萬人曾聽過老子的武道——媽的,宗師這個名頭,老子可真是太當得起了!”
段天南又笑了。
“后來,你們猜怎麼著?”
這回是苦笑。
“直到現在,憑《鐵手功》達到貫通境的還不到兩百,渾然境更只五人。”
“這兩百人絕大部分出于軍隊部——產、吃得好,還能尋到人指點切磋。”
“排除他們,百姓里自個修到貫通的才三十幾人,差不多五千人出一人。”
“這還只是一樁事。”
“三年多時間,我當初立的傳法巖石,有一塊算一塊,都先后被人砸壞過。”
“都是用鐵手功做的。”
說到這,段天南不得不停下來,緩口氣。
邊上,古意新微張著,還在嘗試理解后一樁事發生的邏輯。
洪范則在心算。
單看數值,三四年能得兩百人練武有,已經很不錯——畢竟時間尚短,很多人起步的年紀也太晚。
但以洪家為例,本族五百來人,算上蔣有德這類家生子,以及沈鴻這種家兵后人,整個選材的人口盤子不會超過一千五。
至于貫通及以上級別的武者,哪怕只按兩年前算,也有百人上下。
十五比一與五千比一,差距可見懸殊。
更何況《鐵手功》本就務求通俗易學。
原因一想就通。
洪范此,在洪氏族學屬于天賦良好。
練武五年,若沒有拉滿的推宮丸與洗髓丹,沒有龍魂樹與命星,純靠個人努力和族學福利,現在最多是貫通四道正經,放在朱騎也不出挑。
但這已然基于許多其他人不配擁有的條件。
自小參與族中私塾識字斷句;
有洪禮盡職盡責的教導不必擔心練錯;
年前有他人供養無需謀生;
族學有一份免費的丹藥福利……
細數下來,洪范對練武的艱難又有了一重認識。
段天南終于緩過勁來,唏噓嘆。
“我這才知道,原來練武是這樣一件難事。”
他臉上仍有一困。
“我這才知道,原來一個三十歲不識字的農人,面對視到貫通級別僅萬把字的要訣,是記牢理解,就比我一人打理五十畝田還難。”
“我這才知道,世家與門派是以武道傳承為核心的一系列資源條件的結合。”
“我這才知道,高門貴子們比之普通人優越的,絕不只武道經典而已……”
“想來這個道理很多人早就明白。”
“我卻是試了才死心。”
夕夕至,如一場靜止的大火。
段天南垂下眼,看著湖水里三人的倒影。
“古老弟只靠做長工時旁聽私塾的零碎授課,就學會了閱讀書寫,后來撿到晦難懂的《步擲金剛典》,居然無師無藥自學材。”
“洪老弟得了命星便不斷推陳出新,以獨創殺法之多之強聞名天下,如得祖龍親授。”
“還有我,練武太遲,練得又太快。”
“以至于練之后,天然便覺得小小的文石村既然有一個段天南,那天下便該有無數個段天南,并為他們隅于田間地頭而不值。”
“你們猜怎麼著?”
段天南自問自答。
“沒想到啊,天下真只有一個段天南!”
他大笑說道。
既自豪,又落寞。
笑音經久不散。
湖水有一搭沒一搭地舐著岸。
段天南一不地佇立著,背影鑲嵌進金的夕。
“誰能想到,凡人之平凡竟不是因為別的……”
“真的只是平庸罷了。”
良久后,他才轉過,手重重按住洪范的肩膀。
“洪老弟,所以世道如此,不怪任何人。”
“不怪我。”
“更不怪你!”
“要怪就怪祖龍降下武道。”
“怪老天不公,偏私人才!”
洪范至此,已是五味雜陳。
他一下就明白了段天南為什麼要在今天湊上自己,說這些往事。
就像他一下就明白,那日在風云頂下,段天南見自己在風暴中失溫,為什麼便去取酒、砸酒壇、罵風間客……
哪怕二世為人,這種自而外的溫暖,他亦有。
“我無妨的。”
洪范低聲道,抬眼正對向虬髯大漢。
殘此時烈烈,在左攔山巔輝煌而燦爛地直過來,讓他看不見對方的眼。
但他分明覺得自己看見了。
“段大哥,我已經無妨了。”
這一聲“大哥”,洪范得前所未有的真心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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