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謠言

周翡不管是有多大的怒氣和火氣，一旦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裡，都會緩緩平息下來，只要不是深仇大恨，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

破雪刀不愧是“宗師之刀”，月亮還沒升起來，已經把從未滿六歲的黃丫頭教育了懂事的大人。

“懂事的大人”站起來在屋裡溜達了兩步，自我反省片刻，覺得謝允鬧起脾氣來固然十分好笑，而自己居然會以牙還牙地跟他較真，也是那雜面餅吃飽了撐的。

周翡探頭一看，見樓下還有幾個稀稀拉拉的客人，店小二卻已經哈欠連天，他給謝允端了一小壺渾濁的米酒，便在一邊懶洋洋地起桌子。

唱曲說書的那對夫妻寂寞地坐在場中，人的嗓子已經啞了，瞎男人撥弄著稍微有些的琴弦，琴聲回在空的大堂中，倒有些靡靡之音的淒豔意味。

謝允不知從哪要來一盞小油燈，放在手邊，照著桌上鋪滿的舊紙筆，他寫一會，就會出一會神，偶爾端起酒碗來將濁酒抿上一口，青衫瀟瀟，顯得有些落魄。

周翡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見他正就著賣唱夫婦斷斷續續的琴聲寫一段新唱詞，便坐在旁邊，撐著下看。前面的部分給鎮紙住了，周翡只看見一句：“……且見它橋畔舊石霜累累，離人遠行胡不歸。”

謝允筆尖一頓，看了一眼，繼而又漠然地垂下眼睫。

周翡自己翻過一個空碗，從謝允的小酒壺裡倒了一小碗米酒，幾口喝完，砸吧了一下，覺得這酒淡得簡直嘗不出什麼滋味來——不大意外，謝允看似瀟灑隨便，其實有自己的一定之規，平白乾不出狂飲烈酒、爛醉如泥的事來。

周翡出兩手指，夾住了謝允的筆桿。

上了年紀的舊筆桿停在空中，筆尖上的墨蘸得有些濃，倏地落下一滴。然而周翡的手更快，瞬間將手中空酒碗往上一遞，當當整整地接住了那顆渾圓的墨點，一氣呵。

謝允：“……”

周翡知道自己這張多說多錯，於是討好地沖他一笑。

臉上大部分時間都掛著屬於獨行俠的答不理，然而仗著自己是個年輕貌的小姑娘，偶爾賣一次乖巧，居然也不顯得生，人看一眼就發不出脾氣來。

周翡問道：“你在寫什麼？”

謝允一邊有些鬱悶於自己的沒出息，一邊回筆桿，沒好氣地搭理了一下：“怕死令。”

周翡見他開口，忙順坡下驢，說道：“謝大哥，我錯了。”

謝允瞄了一眼。

周翡暗暗運了運氣，想那李晟小時候，跟比武輸了，從來都是回去自己哭一場，第二天又沒事人一樣，哪還得用人哄？心裡這麼想，臉上就帶出來一點“你好麻煩”的埋怨來，搜腸刮肚半晌，才結結地說道：“那、那個在衡山的時候，我說錯話了，其實不是那麼想的。”

可是事絕對沒辦錯。

謝允將筆桿放在旁邊，歎道：“我用鼻子都能看出你沒誠意來。”

還想怎樣？

周翡被破雪刀教育下去的那點火氣頃刻就有死灰復燃的趨勢。

好在謝允沒有“得寸進尺”，瞪了一會，他繃著臉道：“姑娘，你是名門之後，不能總逮著我這種溫厚老實又弱的書生欺負。”

周翡聽他又開始不要臉地胡謅白咧，就知道謝允已經消氣了，頓時松了口氣，眼角一彎，往自己臉上輕輕拍了一下：“可不是麼，我真沒出息，替你打一下——你在寫什麼？”

“一出新戲。”謝允說著，旁邊油燈的小火苗閃爍了一下，他的眼睛上看起來有一層淡淡的流，“講一個逃兵的故事。”

周翡不太能明白聽戲的樂趣在哪，念白還偶爾能聽懂幾段，至於那些唱腔就完全不明白了，戲詞寫得再好，到了那些唱曲的人裡，統一是又細又長的“嗷哇咿呀”，本也不知道在喚什麼。

說說英雄也就算了，還講“逃兵”，周翡一臉無聊地用鞋底磨著木桌的一角，問道：“逃兵有什麼好講的？”

謝允頭也不抬地飛快地寫了幾行字，漫不經心地回道：“英雄又有什麼好講的？一個人倘若變了舉世聞名的大英雄，他上一定已經有一部分不再是人了，人人都蒙著眼，一知半解地稱頌，卻誰也不瞭解他，不孤獨麼？再者說，稱頌大家都會，用的詞自古也來就那麼幾句，早都被車軲轆千百遍了，寫來沒意思，茶餘飯後，不如聊聊貪生怕死的故事。”

周翡：“……你是還在諷刺我嗎？”

謝允悶聲笑了起來，周翡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哎哎，踢我可以，別掀桌。”謝允小心翼翼地護住他那堆七八糟的手稿。

周翡拽過一張紙，看了兩眼，磕磕地念道：“燕雀歸來……”

謝允：“哎，是來歸，你那眼神會自己蹦字是不是？”

“哦——來歸帝子鄉，千鉤百廊小……小窈娘，自言懷萬古刃……呃，不對，萬古刀，誰顧里舊……章臺？”

周翡念了兩行之後，被謝允一把搶回去，謝允將那張紙團一團，往空杯子裡一扔：“姑，饒了我吧，你一念我就覺得得重寫。”

周翡本來就沒有什麼風弄月的天分，也不在意，問道：“你是說這個貪生怕死的逃兵懷萬古刀嗎？”

“他沒逃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必能錦還鄉，風風地娶到自己心的孩。結果後來發現朝廷不用他頂天，也不用他立地，也沒把他當人，他只是個敵深的活餌，死在那任務就完了，於是他逃了，可惜一路險阻重重，逃回家鄉，也沒能見到他的孩。”

周翡問道：“為什麼？”

謝允眼珠一轉，注視了一會，似笑非笑道：“因為那孩是個水草，已經乘著鯉魚遊走了。”

他一句話說完，微微有些後悔，因為似乎有些唐突。可惜，周翡沒聽出來，臉上出一個單純的驚詫，真誠地評價道：“什麼七八糟的？”

謝允說不好是失落還是慶倖，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收回目，懶洋洋地說道：“那你別管了，反正能賣錢。咱們要去蜀中，還得沿著南朝的地界走，從衡繞路過去，好幾千里，不是一時半會能走完的——你知道貴寨的暗樁都怎麼聯繫嗎？”

周翡毫無概念。

謝允一挑眉，說道：“看吧，咱們連個能打秋風的地方都沒有，我好歹得一邊走一邊想轍攢盤纏，這不是白紙黑字，是銀子。告訴你吧，哥會的都是賺錢的買賣，學著點，人生在世，穿吃飯才是頭一等大事，會舞刀弄槍有什麼用？”

周翡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聽了這番“過日子經”，很是吃了一驚：“你還心這個？你不是王爺嗎，沒有俸祿嗎？”

謝允笑道：“你還知道什麼俸祿。”

周翡又橫出一腳，謝允好像早料到有這一出，飛快地腳躲開，搖頭晃腦地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吃了我小叔的飯，我還得供他差遣，乖乖回金陵去當吉祥。”

周翡問道：“你為什麼不肯回家去？”

說的不是“回去”，不是“去金陵”，而是“回家去”，這是一個溫暖又微妙的用詞，因為在周翡腦子裡，世上始終有那麼個地方，可能沒有多舒服、多繁華，卻是一切羈旅的結束。

謝允愣了片刻，輕輕地笑了一下：“回家？金陵不是我家，我家在舊都。”

遲鈍如周翡，都覺到他那一笑裡包含了不別的東西，可是不等細想，謝允便有些生地將話題擋開，問道：“你又為什麼想回……家？”

周翡一提起這事，就稍稍有些愧，不過事實就是事實，實話實說道：“我功夫不到家，得回去好好練練。”

謝允的表一瞬間頓時變得非常奇怪。

周翡：“怎麼？”

謝允蘸了一點酒水，在桌上畫了一座小山，在靠近山頂的地方畫了一道線，說道：“如果說高手也分九流，那你將鄭羅生堵在一個小窄道裡，殺了他的人，劃破了他的手掌，還能全而退……雖說是沾了點對方輕敵的便宜吧，但你手上一樣連個趁手的兵刃都沒有，能做到這一步，證明你如今的功力，足以躋二流。只不過你這個‘二流’運氣格外不好，滿世界的嘍囉你沒上過，上的都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大人，顯得有點狼狽。”

周翡聽了這一番吹捧，沒當回事，有些不以為然地想：“你一個寫小曲的書生，會唱就行了唄，怎麼還扭起來了。”

謝允又將他的筆倒過來，略微有些開裂的筆桿在酒漬上又一劃，說道：“但是也不必洋洋自得，此道如攀山，一重過後還有一重，世上還有不一流高手，譬如一些名門前輩……舉例來說，大約就是齊門的道長、霍家堡的堡主之類，一流之上的，是頂尖高手，麟角，不管名聲怎麼樣，但是只要說出來，南北武林必然如雷貫耳。”

周翡聽到這裡來了點神，因為這不屬於武技評價，屬於奇聞軼事，在這方面上，所認識的人裡沒有能出謝允之右者，便追問道：“頂尖高手是像北斗、四聖那樣的人嗎？”

謝允“唔”了一聲，眉心一揚道：“木小喬算，鄭羅生不算，沈天樞算，仇天璣那樣的恐怕就夠不上——鄭羅生雖然位列四聖之首，是因為他有一幫能打能殺的狗子，而且心機深沉，小花招層出不窮，這種人十分危險，一不留神就能要你的命，但你要說他是頂尖高手，恐怕不用說別人，四聖中其他三個人就要嗤之以鼻。”

周翡不知不覺聽進去了。

謝允又道：“頂尖高手之上，是宗師級的人，你知道這二者的區別是什麼嗎？”

周翡追問道：“什麼？”

謝允見微微前傾，心裡的賤格便又不由得蠢蠢起來，故意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倒了碗酒，直到周翡的手已經開始發，他才拖拖拉拉地說道：“這二者的區別就是，頂尖高手每一代都有，宗師級的人卻不一定。”

“枯榮手那對師兄妹劍走偏鋒，亦正亦邪，而且兩人分一部絕學，稍稍差了一層，北刀關鋒早早歸，留個徒弟尚未名，已經隕落，也稍差了一層。但山川劍是武林無冕之尊，南刀開宗立派、補全絕學，這兩人卻實打實地堪稱一代宗師。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人才輩出，正是極盛之時，多絕學重現人間，多軼事到如今仍人津津樂道——”

周翡被他三言兩語說出了一戰慄的皮疙瘩。

謝允手中的筆桿卻突然在桌上一劃，那半幹的小山被他塗了一團，他話音倏地一轉：“可是這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太短命了，一陣風的功夫就過去了，山川劍與南刀先後亡故，枯榮手失蹤，北刀封刃，縱然有令堂這樣的後人，卻也為風雨飄搖的四十八寨繁雜的庶務所累，這些年都沒什麼進益，日後再向前走一步，恐怕也不容易了。沈天樞窮兇極惡地襲擊霍家堡，想吞下天下奇功之心昭然若揭，也是因為他想再上一層樓——只可惜，能想出這種餿主意和髒手段，我看他還是拉倒吧。”

他手一松，任憑裂的舊筆桿摔在桌上，“啪”一聲。

周翡心裡跟著一跳。

謝允低聲道：“大盜移國，金陵瓦解。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反覆運算，必有去故之悲（注）……你說是天意還是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