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孤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73章 憂

“大當家，都準備好了，您再看看嗎？”

“不了，”李瑾容好似永遠都是行匆匆的模樣，低頭一擺手，又問道：“周先生和王老夫人還是都沒回信？”

替打雜的弟子口齒伶俐地說道：“尚未，這回北狗了真格的，咱們在北邊的人都跟寨裡斷了聯繫，王老夫人一時半會想必也沒辦法。不過咱們王老夫人是誰？老人家就算正面上北斗，也該北狗讓路，您就放心吧。”

李瑾容沒理會這句寬，因為在看來，“寬”也是廢話的一種，依然是皺著眉問道：“馬吉利他們上次來信說到哪了？”

弟子察言觀，忙咽下多餘的言語，說道：“上回寫信來報，似乎是剛出蜀，李師妹頭一次出門，頑皮了些……”

“給他們回封信，讓李妍老實點，外面不比家裡，不用縱著，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李瑾容了眉心，一邊在心裡盤算自己還有沒有什麼，一邊心不在焉道，“你先去忙吧，明天咱們一早就出發，用了晚膳各寨長老到我這來一趟。”

弟子不敢多做打擾，應了一聲便退出去了。

李瑾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想起自己十七歲的時候，帶上一把刀、幾個人，就敢隻北上，說走就走，回來的時候險些沒了路費。匆匆數年，上負累越來越多，出一趟門簡直就跟移一座山差不多了。

家裡的事、外面的事，全都要代清楚，是帶在邊的車馬人手，便足足猶豫了好幾天。何等爽利的一個人，活生生地被偌大家業拖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慢子。

李瑾容走進的小書房，謹慎地反扣上房門。

書房裡大多是周以棠留下的東西，文房與書本都還在原，沒有過，牆角有一大排書架，上面排滿了四書五經與各家典籍，倘若把這一架子書看完吃，考個功名大概是足夠的。不過自從周以棠離開以後，這些書就無人問津了，至今已經接了一層灰。

李瑾容隨手拉出一本《大學》，抖落了上面的塵土，翻開後見上面悉的字跡寫的批註比正文還多，一書呆氣息順著氣撲面而來，便忍不住一哂，輕輕放在一邊，將書架中間一層的幾個書匣挨個取下，手在木架上了，繼而一摳一掰，“哢噠”一下，李瑾容取下了一塊木板。

木板後面靠牆的地方居然有一個格，裡面收著個普普通通的小木盒。

不知多年沒拿出來過了，那小盒簡直快要在牆裡生發芽了。

李瑾容也不嫌髒，隨便挽了挽袖子，便手將木盒取了出來，例外檢查了一番，還滿意——這足以讓魚老跳著腳嚎的爛盒子只是邊角有些發黴，還沒長出蘑菇，用李瑾容的標準來看，已經堪稱保存完好了。

木盒的鐵軸已經鏽完了，剛一開蓋，就隨著一黴味“嘎吱”一聲壽終正寢。

可是出乎意料的，這盒子裡被李大當家大費周章收藏起來的，卻並不是什麼珍寶與笈，而是一堆雜。

最上面是一件褪的碎花布的夾襖，肩膀微有些窄，尺寸也不大，大概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才穿得進去，李瑾容手過上面層層疊疊的褶子，這服放了太久，起來有種了的異樣粘膩，褶子已經了服的一部分，像針腳一樣不可去除。

李瑾容歪頭打量了它片刻，塵封了很多年的記憶湧上心頭——

“破雪刀我有個地方不……”莽莽撞撞地闖進來門，而後腳步一頓，“爹，你幹什麼呢？”

傳說中的南刀頭也不抬地屈指一彈，針尾上的線頭立刻乾淨俐落地斷開，他將自己的“傑作”拎起來端詳了片刻，好像十分滿意，抬手往那上扔去：“接著。”

時代的李瑾容不敢大意，即使是爹扔過來的一塊布，也謹慎地退後了兩步，方才調整好姿勢抄手接住，李徵扔過來的是一件十分活潑的碎花夾襖，剪裁練，針腳也十分整齊，手藝雖說稱不上多良，也算很過得去了。無論是樣式還是尺寸，都能看得出是給穿的。

李瑾容愣了愣，隨即臉“騰”一下紅了，自覺是個大姑娘了，總覺得讓爹給服有點丟人，便氣急敗壞道：“你怎麼又……我要穿新服，自己不會做嗎？”

“你那袖子都快短到胳膊肘上了，也沒見你張羅做一件。”李徵白了一眼，絮絮叨叨地數落道，“小姑娘家的，就你這個枝大葉勁兒，真不知道像誰，將來嫁給誰日子能過得下去？唉，服回去試試，不合適拿來我再給你改。瑾容啊，爹跟你說……”

後面就是沒邊的長篇大論了，李瑾容把舊服放下，角不由自主出一點堪溫和的笑容。

不管外面流傳到了南刀哪個版本的傳說，反正在李瑾容的記憶裡，李徵永遠是不不慢、嘮叨起來沒完沒了的“奇男子”——通常都是嘮叨，因為弟弟比脾氣好，說什麼他都好好聽著。

李瑾容總是懷疑，李徵有時候跟沒事找事、喋喋不休都是故意的，每次說得暴跳如雷，他老人家就好像完了什麼大就似的，高高興興地飄然而去。

偏偏年輕時候還總是如他的意。

在這一點上，李瑾容覺得周翡其實就不太像，周翡雖然大部分時間是個有點不搭理人的野丫頭，但心思比年輕時重，周翡看見什麼、心裡是怎麼想的，都不太肯聲張出來，除了“溫良有禮”這一點沒學到之外，那子倒是更像周以棠一些。

李瑾容雖然很對晚輩給出什麼當面肯定，但要說心裡話，覺得無論是李晟的圓還是周翡的銳利，都比當年被李徵生慣養的自己好得多——儘管他們倆在習武這方面的天賦好像都不姓李。

不過縱然武無第二，一個人能走多遠，有時候還是武功之外的東西決定的。

李瑾容不由得走了一下神——也不知道周翡跟李晟現在跑哪去了，一路在外面瘋玩沒人管，好不容易塞進他倆腦子裡的那點功夫可別就飯吃了。

李瑾容搖搖頭，把舊和紛的思緒都放在一邊，從那盒子底下出一個金鐲子。

那是個十分簡潔的開口鐲，沒有多餘的花紋，半大孩子的尺寸，李瑾容神嚴肅起來，在鐲子圈索了一遍，最後在接近開口到了一凹凸的痕跡，對著仔細觀察了片刻，只見那裡刻著個水波紋圖。

李瑾容瞇起眼，從上出一封信，匆匆翻到落款——那裡也有一個印，和鐲子上的水波紋如出一轍。

這封信非常潦草，好像匆匆寫就，只寫明白了一個地名，後面代了一句“老寨主當年遭遇的意外或許另有”，便再沒有別的了。

這一次，李瑾容最後決定離開蜀中，除了近期四十八寨在北方數個暗樁接連無端斷線，得不得不去理之外，其他的原因便落在了這封信上。

李徵從小到大只送過這麼一隻鐲子，後來見不喜歡，便也沒再買過第二個，這本是個普通的金鐲子，雖值些錢，但也不算十分珍貴，毫沒有什麼特異之。

如果不是李徵的言。

他最後一句讓聽清楚的話，就是：“爹給你的鐲子要留好了。”

後面含混地有一句“不要打探……”云云。

但不要打探什麼？他再沒機會再說清楚了。

鐲子上的水波紋圖到底代表了什麼？

為什麼那封信上會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印記？

寫這封信的人，恰恰是一位曾經非常信任的長輩，而此人在暫時找不到聯繫四十八寨的途徑時，託付了周以棠轉。

四十八寨是個獨立於世外的桃源，也是個奇跡。

這奇跡就於它部徹底打碎的門派之見，以及對外的極端封閉，兩條缺一不可，李瑾容執掌四十八寨多年，太清楚這一點，多年來一直在勉力維持這個平衡，疲於奔命地飾著這蜀中一隅的太平，對外基本做到了“無親無故”四個字，但依然有一些人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無論是老寨主的過命之，還是兒的父親。

李瑾容接到這封神的來信後，接著又接到了四十八寨北方暗樁接連出事的消息，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

在決定親自走一趟的時候，便給王老夫人和周以棠先後捎了信，讓王老夫人儘快繞道南邊，為保險起見，可以先將那群累累贅贅的年輕人暫時託付給周以棠，又寫了信給周以棠，並以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的暗語表示自己“不日將離開蜀中，辦完一些事可能會去見他”。

李瑾容是不能像周翡一樣收拾兩件換洗服就走的，四十八寨大大小小的事，得從上到下代安排一遍，這樣一來，從決定走到開始準備，中間便拖了幾個月。

讓心裡更加不安的是，這兩個月裡，無論是周以棠還是王老夫人，都沒有給回信。

北邊通訊阻，王老夫人的信件來往慢些正常，可周以棠那裡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他真出了什麼事，不可能會瞞著不說，那只有可能是送信途徑阻……難道繼北邊暗樁出事之後，南邊還有鬼？

這念頭一起，李瑾容就沒睡過一天好覺，在四十八寨布下無數眼線的同時，還是不放心，臨時找了一批信得過的心腹，把李妍也送走了。

建元二十一年的深秋，南北局勢在平穩了一段時間後，在北斗頻頻南下的作下開始變得晦暗不明，南半江山循著建元皇帝的鐵腕，在前後兩代人的積澱下，兵、吏、稅、田、商等等方面，完了當年間接要了先皇命的、刮骨療毒似的革舊翻新……不過江湖中人大多不事生產，這些事沒什麼人關心。

他們關心的是，霍家堡一朝傾覆；北斗在積怨二十年之後，依然不將日漸式微的中原武林放在眼裡，越來越放肆；霍連濤南逃之後開始四拉攏各方勢力，打著“家國”與“大義”的名號，大有再糾集一次英雄大會的意思；衡山下，南刀傳人橫空出世，殺了四聖之首，除了叛出四聖的朱雀主木小喬之外，其他兩個山頭的活人死人山眾紛紛表示要報此仇；最近聲名鵲起的擎雲主人本來聲稱要刀挑中原，不料居然也在那位新的“南刀”手下惜敗，蠻荒之地的愣頭青也不嫌丟人現眼，公然宣佈了這個結果，弄得如今南朝的黑白兩道都在找這位神乎其神的後輩……以及四十八寨的大當家李瑾容悄然離開寨中，攪進了這一潭風雲裡。

而李瑾容沒想到的是，就在剛剛離開四十八寨的時候，臨走前安排走的人卻在往回走。

馬吉利雖然負將李妍這個麻煩運送到金陵的重任，但聽完了周翡和吳楚楚原原本本的敘述沿途始末，不得不做主改道掉頭回蜀中……尤其那個添能手楊黑炭不嫌丟人地把自己敗績宣揚出去以後，周翡更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上。

李妍雖然頭一次出門就被中途打斷，但一點也沒反對，聽了岳華容一帶的事，長輩們個個面沉重，李妍則沒什麼顧忌地大哭了一場，對這江湖一躍躍試的期盼都在晨飛師兄的死訊裡然無存。

馬吉利命人給李瑾容送了封信，便迅速備齊車馬，喬裝一番低調往蜀中而去。

有了自己自家人領路，剩下一段路就順多了，隨可以和四十八寨在各地的暗樁接上頭，周翡也側面瞭解了一下自己惹了多大一攤子，難得老實了起來。

轉眼便已經近蜀中，那游離於世的熱鬧漸漸撲面而來，馬吉利讓他們休整一宿，隔日便要送信，正式進四十八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