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蠱毒
什麼挖心掏肝的木小喬,大變活人的楚天權……等等諸多奇人怪事,李晟自以為已經看得不了,可單就令人骨悚然這一點來看,以上諸多妖魔鬼怪,還真沒有一個比得上殷沛。
就連看見什麼都想較量一二的楊鬥都二話沒說,提起斷雁刀便撒丫子跟著他們跑了。
一行人同先一步退出戰圈的吳楚楚和李妍匯合,裹挾著一幫老弱病殘,一路毫不停留地往約好的城外跑去,趕路了一天一宿,方才落腳。
永州城仿佛了一口煮著沸騰毒水的大鍋,稍不注意便會被飛濺的毒濺個魂飛魄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直到眾人逃離了這是非之地,在一家小客棧裡落下腳來,朱瑩還在不住地哆嗦。
“放心住一晚上吧,”楊瑾同掌櫃的說了幾句話,轉回來將紅五蝠令扔回到李妍懷裡,說道,“這是行腳幫的客棧。”
李晟聞言回頭看了一眼,客棧很小,掌櫃的得兼任大廚,廚房的簾子沒拉,那掌櫃正手持一把大砍刀,在後廚剁排骨,刀冷森森的。仿佛察覺到了李晟的目,那掌櫃抬起頭來沖他一笑,出一口慘白的牙。
李晟忙端起他對外人時世家公子似的溫文爾雅,客氣地沖那掌櫃拱手致謝,回過頭來,卻自己長出了口氣,後脊樑的冷汗還是一層一層的往上反——從前聽人說“江湖險惡”“江湖快意”,險惡的地方他向來只當耳旁風,只記得“快意”二字,傾慕不已。
非得他自己仗著劍、不知天高地厚地走一趟,才能知道深淺,不必提外面那些輒磨牙吮的大魔頭,便是這邊陲的小小客棧,倘不是有楊瑾和李妍手上那只五蝠令,晚飯桌上的包子餡便指不定是誰上剁下來的。
原來險惡才是常態,快意不過一時,而且你快意了,便必有人不快意。
李妍不會看人臉,沒注意李晟臉不好,目在疲憊的眾人上掃了一圈,賊頭賊腦地出爪子拉了李晟一下:“哎,哥,我跟你說……”
李晟本就心裡鬱悶,見了更是心頭火起,二話沒說,直接扣過李妍的掌心,拿起筷子便打。
李妍驚呆了,好不容易忍住了沒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嗓子出來,手心幾下便被李晟出了一排紅印,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李晟將木筷往桌上一拍,冷冷地地李妍道:“你還有臉哭?‘平時不用功,將來出門在外有你後悔的時候’,這話姑姑說過你沒有?我說過你沒有?今天算你運氣好,可你難道打算這輩子都靠撞大運活著?”
李妍扁扁,小事上雖然慣常任,正經事上卻不大敢跟大哥嗆聲,尤其這會出門在外,連個給撐腰的都沒有。哭也不敢使勁哭,自己坐一邊噎噎,把袖子抹得一塌糊塗。
旁邊楊瑾好似見識了一種全新的,頗為驚,摟著他的雁翅大環刀將屁底下的凳子挪遠了,警惕地瞪著李妍。
李晟到現在一閉上眼,都能想起自己被丁魁困住,一偏頭發現李妍們不見了時的心,越發氣不打一來,沉著臉瞪李妍,瞪得噎也不敢了,憋得臉通紅,大氣也不敢。
楊瑾又將凳子挪了一掌遠,心道:“要炸了。”
吳楚楚實在過意不去,只好低聲道:“是我不好,是我拖累……”
李晟一擺手,他好似臉上掛了兩個切換自由的面,對李妍從來沒好臉,但一轉向別人,態度便又讓人如沐春風了。
“不礙吳姑娘的事,”李晟一垂眼,說道,“舍妹不,諸位看熱鬧了。”
李妍實在憋不住,急了幾口氣,哭得把自己噎住了。
吳楚楚在桌子底下抓住的手搖了搖,小心地轉移著話題,說道:“那個戴面的青人,我以前見過的。”
三言兩語便將殷沛、紀雲沉與鄭羅生的恩怨代了一遍,末了又有些疑地說道:“我雖然不懂,但上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好像並沒有這麼厲害的手,今日再見,覺得他整個人都有點古怪。”
眾人很快被這一番曲折的故事攝去了心神,訓妹的忘了訓,委屈的也總算有機會將鼻涕擤乾淨了。
“山川劍的後人?”楊瑾先是面嚮往,隨即想起那被吸幹的玄武門人,又皺起了眉,“怎麼會長這樣?你們中……”
“我們中原人沒一天到晚不好好練功走邪魔外道!”李妍帶著濃厚的鼻音打斷他。
“也不能那麼說,”李晟想了想,說道,“功夫一道,有幾十年如一日練出來的,也不乏有劍走偏鋒的高手,只是無論花什麼,都得有代價,想攀絕境,必臨險峰,你們看著他是一步登天,但背後付出的代價也必然極大,相比起來,花花功夫和心思反而是最穩妥的,也不必非議……只是我沒看明白,他是怎麼把那人吸幹的?”
吳楚楚和李妍都沒有親眼看見,李晟離得稍遠,唯有楊瑾遲疑了一下,說道:“我倒是看見了一點。”
三個人六隻眼睛都落到他上。
楊瑾平常不拘小節,袖口總是輕輕挽到手腕朝上一點,出來一小截手臂,他說到這裡,手臂上居然起了一層皮疙瘩。
“我不確定看沒看錯……”楊瑾遲疑道,“但是那乾死之前,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就是皮下似乎有個什麼活,不知是什麼東西,正好爬到他臉上的時候,我看了一眼。”
他好像怕自己說不清楚,沾了一點水,在桌上畫了一坨:“大約這麼大,就是這個形狀。”
楊瑾功地將皮疙瘩傳染給了其他人。
半晌,吳楚楚才開腔,攏了攏外袍,低聲道:“我好像有點冷。”
李妍:“我也……慢著,誰把門打開了?”
李晟探手按住了腰間雙劍。
小客棧關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大了,跟後廚正好來了個臉對臉的穿堂風,方才還在各自低聲說話的客棧大堂裡頃刻間雀無聲,“叮”一聲輕響分外紮耳朵——那是門簾上的小珠子撞在鐵面上的靜。
李晟心裡“咯噔”一下,心道:“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老話還真是誠不我欺。”
噩夢似的殷沛出現在門口,慢條斯理地手見門簾攏把,輕輕拂到一邊,負手走進客棧中,他目四下一瞥,十分浮誇地歎了口氣:“瞧瞧,人生何不相逢啊。”
殷沛在鐵面罩外面的臉比方才更紅了,好像抹了劣質的胭脂,臉頰和紅得妖異,脖頸雙手卻慘白得發青,單看這幅尊容,好似已經能直接推到墳頭上當紙人燒了。
不知誰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杯子,打碎杯子的靜格外扎眼,殷沛轉臉看向吳楚楚,楊瑾緩緩將斷雁刀推開了一點。
殷沛對吳楚楚問道:“以前跟你一起的那個野丫頭呢?”
吳楚楚的聲音有些發,低聲道:“……和我們分頭走了。”
“哦,”殷沛一點頭,笑道,“可惜。”
吳楚楚一手心汗,可惜什麼?
周翡與殷沛雖然無仇無怨,但對他可不曾客氣過,此人一看便是心偏激之人,莫不是想將當日的辱一起報復回來?
殷沛見後脊樑骨僵了一條人,十分得意地笑道:“怎麼,怕我?”
吳楚楚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唯恐一個回答不當,跟別人找麻煩,後背更僵了,李妍卻不管那許多,張口便要說話,被吳楚楚在桌下一把按住。
殷沛顯然眾人的戒備與畏懼取悅了,愉快地笑出了聲,隨即寬宏大量地放過了他們這一桌,轉向興南鏢局一側,手一指朱晨,說道:“你,跟我走。”
興南鏢局大概應該改名“倒楣鏢局”,眾人被這無妄之災砸了個暈頭轉向,朱晨臉陡然白了,強撐著發的站起來,勉強鎮定道:“這位前輩……不知有何指教?”
“前輩?”殷沛尖聲笑起來,“前輩,哈哈哈!”
朱瑩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抓了兄長的袖子。
“你天生不足,”殷沛道,“註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走什麼鏢?瞎湊熱鬧。本座座下缺幾條得用的狗,你過來給我當奴才,我教給你幾招保命的招式,日後你只需在我一人面前做狗,宇四海,隨意作威作福,怎麼樣?”
他每說一句,朱晨的臉便白一分,最後不知是氣還是畏懼,竟瑟瑟發起抖來。
朱瑩顯然已經習慣維護弱的兄長,跳起來道:“我哥是興南鏢局的當家,你胡說什麼!”
殷沛好似聽了個天大的笑話,縱聲大笑道:“興南鏢局?還……還當家?哈哈哈哈,好大的名頭,可真嚇死區區了。”
他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朱家兄妹面前,一把抓住朱晨口。朱晨再瘦弱也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小夥子,接近年男子形,誰知在他手中卻好似一片輕飄飄的紙,被殷沛一隻手提在手裡。
殷沛慘白的手腕上爬過一隻面貌猙獰的蟲子,約莫有大人的食指長,一直爬到了殷沛指尖,鬚抵在朱晨嚨下,仿佛下一刻便要從裡面鑽進去!
朱瑩與那蟲子看了個對眼,駭得“啊”一聲尖出聲。
吳楚楚大聲道:“公子,正所謂‘己所不勿施於人’,你方才仗義出手,助我們打退那些活人死人山的惡人,我們都很激,可你如今所作所為,又與那鄭羅生有什麼不同?”
殷沛聞言,偏頭看了一眼,長眉高高挑起,躍居鐵面之上。
“不錯,”他坦然道,“你眼很好,我正是跟鄭羅生學的,鄭羅生不好嗎?他錯就錯在本事不夠大而已,你放心,我已經吸取了這個教訓。”
吳楚楚說不出話來。
殷沛眼睛一亮,笑道:“莫非你也想我門下?也不是不,你雖然百無一用,勉強還能算聰明。”
他揪著殷沛,在眾人驚呼中轉掠至吳楚楚面前,楊瑾的斷雁刀“嘩啦啦”的響了起來,刀鋒如火一般徑直斬向殷沛上那噁心的蟲子。
殷沛哼笑道:“螻蟻。”
他形不,一抬手抓向雁翅大環刀的刀背,長袖之下,又有一隻可怕的蟲子出頭來。
就在這時,一道刀橫空而過,好似一陣清風從殷沛與楊瑾之間掠過,“篤”一下將那蟲子釘在了地上。
殷沛暴怒:“什麼人!”
李妍卻大喜:“阿翡!”
周翡一風塵僕僕,顯然是趕路而來,甩手將苗刀上的蟲抖落,皺著眉端詳了殷沛片刻:“是你?”
殷沛倏地松了手,任朱晨踉蹌幾步一屁坐在地上,咧開他那張吃過死孩子一樣的:“不錯,是我,久違。”
李晟顧不上問方才死到哪去了,起低聲道:“阿翡,小心,此人功力與丁魁不相上下,上還有種會吸人的蟲子……”
“涅槃蠱。”周翡接道。
李晟:“……”
他十分震驚,沒料到自己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妹子竟也有博聞強識的一天。
“我沿原路回去找你們,結果看見一地僵,”周翡道,“一個同行的前輩告訴我的——什麼鬼東西也往上種,殷沛,你他娘的是不是瘋了?”
吳楚楚方才為了避免激怒殷沛,便是打招呼都只稱“公子”,沒敢提“殷”字,不料周翡毫無避諱,大庭廣眾之下一口道破他名姓,殷沛怒不可遏,爬蟲似的脖筋從頸子上暴,大喝一聲,猝然出手發難。
周翡不知是無知者無畏還是怎樣,橫刀便與他杠上了。
楊瑾先是皺眉,隨即倏地面驚異——他發現不過相隔兩天一宿,周翡的刀又變了!
周翡的破雪刀走“無常道”,原本是擅長類旁通與取長補短,將不其他門派刀法吸取納,刀法時而淩厲時而詭譎,人無跡可尋。
可是突然之間,好似經歷了什麼巨大的變故一般,破舊的苗刀在手中竟好似胎換骨,陡然多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只有真正浸此道的人方能看出端倪。
所謂“無常”者,有生老病死、樂極生悲,又有絕逢生、人非是。
世恰如滄海,而凡人隨波於一葉。
九式破雪,“無常”一篇,本就該是開闊而悲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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