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何懼

殷沛功深厚得詭異，分明沒怎麼移，外泄的真氣卻將一邊空出來的桌椅板凳全部震得獵獵作響，大有要搖山撼海、鬧鬼魂的意思。而他領口、袖間不時有詭異的怪蟲出頭來，一旦近，很可能便被那蟲子沾上，尋常人看一眼已經覺得膽寒。

周翡卻全然不在乎。

可能是見過殷沛以前那被人一抓就走的熊樣，也可能是因為方才經歷過自己最恐懼、最無力回天的時刻，這會哪怕是天崩地裂都能等閒視之了。

周翡沒有練過速的邪派功法，也沒有人傳功給，於功一道只能慢工出細活，哪怕是枯榮真氣，也需要漫長的沉澱。

清楚自己的斤兩，因此以往遇見那些武功高過的對手，都是憑著抖機靈和一點運氣周旋，鮮正面對抗。

可是這一刻，當提刀面對殷沛的一瞬間，周翡突然有種奇特的領悟——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覺，是無數個早起晚睡，不厭其煩的反復琢磨、反復困頓之後穿的窗戶紙，好似突如其來的頓悟。

破雪刀從未有過自己的功心法，如果持刀人有李瑾容那樣犀利深厚的積澱，它便是睥睨無雙的樣子，如果持刀人有楊瑾那樣扎實的基本功，它便是迅疾剛正的樣子。

甚至在周翡這樣始終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人手裡，破雪刀也有獨特的呈現。

它只是一套刀法。

刀背不到半寸厚，刀鋒唯有一線，卻能震懾南半個武林。

破雪刀中有“無鋒”“無匹”與“無常”，卻沒有一個篇章做“無畏”，因為這是貫穿始終，毋庸贅言的。

此為世間絕頂之利。

無論的對手是之軀還是山石巨木，都有刀鋒在手，刀尖在前。

殷沛周裹挾的真氣好似一泊深不見底的水，將他牢牢地護在中間，凡外力深其中，必其反噬，周翡的刀鋒卻好似悠然劃過的船槳，悄然無聲地斜沒水裡，攪間，水波竟仿佛跟著走，半舊的苗刀如有舉重若輕之力，輕而易舉地避開殷沛掌風，直取他咽。

殷沛吃了一驚，竟不敢當其鋒銳——他的功夫畢竟不是自己苦心孤詣練，危機之下，常有本能之舉，殷沛的本能是退避。

僅退了這麼一步，他方才那神鬼莫測的氣場便倏地碎了。

殷沛很快回過神來，怒不可遏，一手出一條長鎖鏈。

楊瑾一眼認出，這正是丁魁方才用過的那一條，那麼玄武主的下場可想而知了。

還不待眾人骨悚然，那長鏈便飛了出來，三四隻大蟲子順著鎖鏈飛向周翡，其中一隻不知怎麼的掉落在地，正好爬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倒楣蛋腳上，那人愣了片刻，好似被掐住了嚨，面先青後紫，繼而憋足了勁，殺豬似的嚎起來，急之下，他竟手去抓，怪蟲順勢一頭鑽進他手掌中，逆流而上地順著他的胳膊爬過那人全，不過片刻，便將他吸了一人幹。

與此同時，那殷沛好似嗑了一口大力丸，手中鐵鍊陡然淩厲了三分，他冷冷地一笑道：“什麼東西都出來混，這點微末功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周翡腳步幾乎不，一手拿刀一手拿鞘，手中好似有一對替的雙刀，“嘎啦”一下以鞘隔開殷沛鐵鎖，鐵鍊妖怪舌頭似的卷在了長鞘上。

兩隻怪蟲正好飛到空中，分左右兩側沖向周翡，周翡往後一躲，後腰撞上了一張木桌。

殷沛尖道：“看你哪裡走！”

周翡將苗刀一換手，面上瞧不出慌，整個人沿著木桌往後一仰，著桌沿滾了過去，竟沒有翻那小小的桌子。手中苗刀了一陣颶風，刀鋒快得人看不分明，麻麻地在空中織了一張大網，而後只聽“噗”一聲，有什麼東西落木桌上的茶杯裡，片刻後，兩隻各自被斬三段的蟲輕飄飄地浮了上來。

那碗水泡了青紫。

最後一隻怪蟲此時堪堪落在周翡刀尖，雙翅，竟不往前走。

這畜生好似也生出了靈智，突然瑟了一下，倏地從刀上落地，在周圍眾人一陣驚慌失措的“吱哇”聲裡閃電似的爬過，一頭回了殷沛腳裡。

殷沛呆住了。

“聽說涅槃蠱與蠱主連心，”周翡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手端起一壺酒，將壺蓋打開，用黃酒沖了沖苗刀沾了蟲的刀，又問道，“殷公子，你以一人之力，算計死活人死人山兩大魔頭，功偉績夠刻一個牌坊的，按道理比我厲害，怎麼居然會怕我？”

殷沛臉上不正常的紅越發濃豔，好似就要滴出來，喝道：“你放屁！”

他說著，便去驅隨的蠱蟲，可那些怪蟲們好似紛紛失了威風，不管怎麼催都只是踟躕著圍著殷沛腳繞圈，死活不肯往周翡那邊鑽。

周翡不過區區一個年輕姑娘，比之丁魁、馮飛花等人，功自然大大不如，這點殷沛心裡明白，可“畏懼”一，自古無跡可尋，好比兒怕黑、孩怕雷，本毫無據，非理智所能克。

或許周翡態度太篤定，手中的破雪刀又太莫測，也或許是周翡將長刀架在他脖子上、在衡山道中單槍匹馬直面青龍主的那幾幕在殷沛心裡的烙印太深。

反正此時見滿地蠱蟲不聽調配，殷沛心裡本來不怕，這會也真的生出約的畏懼來。

他臉上的蔓延到了眼裡，眼白上佈滿了。

隨後，殷沛猛地一甩手，十多隻怪蟲驟然往他後沖了出去，只聽數聲慘響起，門口所有人——連同方才跟著殷沛的一堆跟班都反應不及，敵我不辨地被蠱蟲吸了個乾乾淨淨。

殷沛不吝惜外人的命便罷了，連他的跟班也毫不在意，將他們當了隨時可拋的垃圾，看也不看留下的，整個人好似一團暴起的青影，沖出門外，倏地便沒了蹤影。

客棧裡濃重的氣沖天，熏得人一陣陣作嘔，半晌沒人吱聲。

好一會，吳楚楚才喃喃道：“他……他這是發瘋了嗎？”

周翡將苗刀收鞘中，掛在背後，默默從懷中出一個泛著辛辣氣的小藥包塞給吳楚楚。

吳楚楚：“這是什麼？難道是驅蟲的……阿翡！”

周翡從桌上端起一個空茶杯蓋，偏頭吐出一口淤來。

這一串作下來，居然堪稱井井有條，一滴都沒弄到襟上，乃至於剛開始眾人都沒看出背過是幹什麼。

“天啊，姐！”李妍一把拉開胳膊，“你……你……你為了洗一件服也是絕了！”

殷沛那功夫太古怪了，其厚重可怖直追楚天權，周翡雖然片了他的蠱蟲，卻也被那長鐵鍊上暴的真氣震傷了肺腑。

幸虧殷沛以歪門邪道得來的功法十分囫圇吞棗，又被周翡用一包老和尚特產的驅蟲藥嚇跑了，否則今天還不知道誰得躺下。

朱晨心裡一急，當即便要上前看，誰知他剛剛往那邊走了一步，周翡已經被人圍住了。

李晟揪過一把長凳，往周翡後一塞，暴跳如雷道：“讓你逞強，就你厲害，你一天不顯擺能死是吧？活該！”

“好了好了，稍安勿躁。”吳楚楚往四周看了一眼，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掌櫃出，討來一杯溫水給漱口。

楊瑾雙臂抱在前在一邊，迫不及待地說道：“你方才那是什麼刀？我要跟你比試一場！”

吳楚楚和李妍同時開口抗議。

吳楚楚道：“楊公子，勞駕！”

李妍則直白地吼道：“滾！”

他們雖然聽起來十句有九句是在七八舌地吵架，卻好似是自一國。

朱晨敏地發現，自己這個外人走過去有些格格不的扎眼，他便茫然地停下腳步，覺得臉側有些發疼，便手一，這才意識到方才摔在地上的時候，臉上蹭破皮了。

“你天生不足，註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

不知怎麼的，殷沛那句話在他心裡一閃而過，朱晨落寞地低下頭，承認殷沛說得千真萬確。

“哥。”朱瑩小心翼翼地靠過來，拉了他一下，“你沒事吧？”

朱晨看了一眼，勉強提了一下角，搖搖頭，心裡悲憤地想道：“還要妹子護著我，我真是個活著多餘的廢。”

驚魂甫定的眾人誰也不敢收，最後還是楊瑾這混不吝幫著掌櫃一起，用長將都挑了出去，一把火燒了，此時還跟在李晟等人邊的本就沒剩下幾個人，經此一役又傷亡不，看著幾乎有些可憐起來。

一行人心神俱疲地隨意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陸陸續續地前來辭行，來時個個躊躇滿志，此時卻大概只想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朱晨從房中出來的時候，周翡已經將每日清晨慣例的基本功練完了，生疏客套地沖他點了一下頭，便收了刀要走開。

朱晨下意識地住：“周姑娘！”

周翡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朱晨手心倏地冒出一層細汗，勉強穩住自己的聲音，上前搭話道：“周……周姑娘傷怎麼樣了？”

周翡道：“不礙事，多謝。”

鬢角被細汗微微沾，神是一如既往的答不理，但朱晨卻莫名覺得上有了好大的變化，那清秀的眉眼間原本的一點急躁之悄然散盡，變得平靜而幽深，好像天塌地陷也不能再讓變。似乎已經站在了更遠的地方，讓朱晨瞬間生出某種深固的自慚形穢。

朱晨又問道：“那位……那位謝公子呢？”

周翡頓了頓，隨後面不改地說道：“他有點事，先回師門了。”

朱晨張了張，似乎還有話說，可又偏偏說不出來，出了一層戰戰兢兢的虛汗，周翡不知道他這是什麼病，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將朱晨看得越發張。

這時，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前面傳來，李晟慣常耷拉張討債的臉，不客氣地沖這邊喊道：“周翡，你昨天不是說要早點走，怎麼還磨蹭，吃不吃飯了！”

周翡一皺眉，覺李晟這腔調活像大當家親生的，便沖朱晨一點頭，轉走了。

春寒料峭，晨間水微涼，落在他頭頸間，朱晨看著周翡匆匆而去的背影，心裡默默將沒來得及出口的話在心裡說了一遍。

“我們朱家祖籍庭，後來隨霍堡主南渡，便搬到了湘江一代，背靠青山而居，山間有一條寬寬的水，淺涉水方才沒過腳踝。這些年興南鏢局名聲漸衰，家道中落，雖不怎麼富裕，但庭中栽滿了杏花，這時回去，若是腳程快，剛好能趕上杏花如雪。這一路多虧你們仗義相助，要是肯賞臉到朱家莊一敘，讓我聊盡地主之誼……”

然後他看見周翡懶洋洋地走過拐角，沖那邊的人罵道：“來了，催命嗎？”

終於還是沒能將想說的話說出口。

朱晨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起滿心憾，想道：“算了，下次有機會再說。”

然而他終沒有能等到下一次機會。

鬧劇似的征北英雄會倉皇結束三天后，昏迷的謝允被同明大師帶回蓬萊，周翡對此諱莫如深，誰也不敢往深裡問，他們與興南鏢局眾人分道揚鑣，快馬加鞭奔蜀中而去。途中楊瑾接到“小藥穀”擎雲家書，總算還想起自己是家主，只好與周翡約定下次再來比過，南下而去。

煙花三月裡，前線正在對峙，第一批風而逃的百姓已經在南方紮下了，而戰火居然還在多方扯皮裡沒能燒起來。

飛卿將軍聞煜將一件加了厚的大氅搭在周以棠上，周以棠正在看一封摺子，頭也沒抬道：“多謝。”

他說著，自然而然地手一攏，突然愣了愣，仔細一，問道：“李大當家送來的？”

聞煜奇道：“這怎麼能出來？”

周以棠的手指一捋，便見那加了棉花的地方線沒，居然被他捋下了幾棉線。周以棠低頭一笑道：“見笑。”

聞煜：“……”

欺負別人老婆離得遠。

這時，一個親兵突然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將軍！周大人，外面有人求見，拿了這個。”

周以棠一抬頭，見那親兵捧著一把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