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見證

周翡捅完黑判，就真的沒力氣拔刀了，只好任憑碎遮在上，旌旗似的豎在一地狼藉中間。

力地往後退了幾步，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又順著樹幹到了地上。

畢竟是年輕，手背上的傷口很快結了痂，跡混在浮塵裡，幾乎看不出皮底。

周翡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心分明已經被經年日久的揮刀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方才持碎遮時太過用力，居然將厚繭也蹭破了。

如果不是實在沒有餘力，斷然不會這麼痛快地殺了封無言，還想知道真正的沖霄道長的下落，想知道齊門地裡為什麼會養著一隻涅槃蠱蟲，想問清楚這金盆洗手已久的刺客到底同海天一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殺殷沛、又為什麼要連自己也一併除去……

不過現在都省了。

畢竟真相可以事後探究，但一個不果斷，小命玩沒了，就什麼都不用問了。

周翡開始覺得有點冷，好像從下山的那一刻開始，年時嚮往的那種可以和路人坐下喝一壺酒的江湖便分崩離析了，被迫變得多疑、多思，懷疑完這個又戒備那個，隨時預備著被一臉善意的陌生人暗算，或是被原本親近信賴的人背叛……可是天生便不願意多想多慮，有時候覺得自己想得腦子都要炸了，卻還是做不到“世事明”。

對了……還有那個捨救的藥人。

封無言最後撬開了藥人的牙關，將在他眼中的鐵笛拔了出來，用力過猛，將他臉上的鐵面和幾顆門牙一併掀飛了，出下面模糊的一張臉。

再英俊的人，眼睛被捅出一個窟窿，形象也齊整不到哪去，何況這人多年中蠱毒，已經了相。

他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張開的齒間還掛著些許跡，醜得十分駭人。

周翡盯著那張臉看了許久，才從那尚算保存完好的半截眉目中看出了一點端倪，依稀認出個人的廓——好似是當年他們在永州城外偶遇的興南鏢局爺朱晨。

殷沛搶過活人死人山，其惡績比以前的四大魔頭加起來都更上一層樓，死在他手裡的無辜不計其數，一個小小的鏢局，家道中落，過去便要靠依附在霍連濤手下才能勉強度日，夾求存，與無之草沒什麼分別，想必在如今世道，便是一夜滅門，也沒人會惦記著給他們冤報仇。

永州一行，發生過太多的事，記憶裡濃墨重彩足能畫出一大篇，相比之下，途中順手搭救的小小鏢局好似個添頭，實在沒什麼人記住的價值。

如今回想起來，周翡只記得一行人裡有個頗為見多識廣的老伯，一個面容模糊的大姑娘，還有個沿途當裝飾、一跟說話就結的小白臉。

周翡年紀漸長，閱歷漸深，很多事不必再像以前那樣非得條分縷析才明白，心裡約明白朱晨為什麼幫。微微仰頭靠在冰冷的樹幹上，覺周遭夜風好似不堪重負，將散在其中的水氣沉甸甸地墜水，漉漉地在發梢眉間，心裡浮起萬般滋味，不算驚濤駭浪，卻也百轉千回。

不過無論坐在這裡發什麼慨，思什麼故事……對於朱晨來說，也都是無關要了。

因為晚了。

周翡不知在滿地的林中坐了多長時間，想起謝允那段風花雪月的《離恨樓》，前些年紅遍大江南北的戲文，已經銷聲匿跡良久，連最蹩腳的藝人都不再唱了——人們不聽了，這些年越發兵荒馬，人人疲於奔命，傳唱的都是國仇家恨。

風花雪月太遠，過時了。

曹仲昆已死的消息不知有沒有傳到周以棠那裡，想必大戰又要開始。

江湖中也暗藏風波，幾代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武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每個人都有一套千回百轉的故事，每一時都有人死，每一刻都在爭鬥。眾多不知何而起的因果好似細線，被最廢的手藝人禍害過，織了一團麻，周翡連個線頭都找不著，只覺得人人都在自作聰明，人人都被網在其中，就好像這永遠也過不去的未央長夜一樣，一眼穿了，依然看不見頭。

周翡試圖將種種事端理出個先後條理來，不料越想越糊塗，只好疲憊地閉了眼，任憑意識短暫地消散，靠在樹幹上半暈半睡著了。

直到漫長的一宿過去，才被刺破天宇的晨驚擾。

擾人的晨中夾雜著幾聲琴弦輕挑的靜，周翡睜開眼的一瞬間已經警醒起來，一眼便看見逆有個人坐在樹梢上，就在距不到一丈遠的地方。

那人卻輕飄飄地坐在樹梢上，兩鬢已經斑白，上穿了一件妖裡妖氣的桃紅長袍，長髮披散在後，手中還抱著個琵琶。

居然是好多年不見蹤影的木小喬！

周翡一驚，下意識地去腰間兵刃，了個空，才想起碎遮還卡在封無言的上。

木小喬漠然地看了一眼，出十指住琵琶弦，從樹上跳了下來，在眾多中間走了一圈，然後自來地轉頭問周翡道：“殷沛還是跑了嗎？封無言是你殺的？”

周翡張了張，但傷後嗓子有些腫，一時沒發出聲來。

木小喬“嘖”了一聲，手從封無言背後出了碎遮，出一塊細絹，將刀柄和刀上的跡乾。

“碎……遮。”木小喬念出刀銘，歪頭思量片刻，說道，“有點耳，這是你的？”

以周翡如今在破雪刀上的造詣，本是不必怕木小喬的，可這會一重傷，刀還在別人手裡……就不大好說了。

誰知下一刻，木小喬一抬手，把碎遮拋給了。

周翡一抄手接住，不由得松了口氣，只有握住刀柄，才有自己雙腳踩在地面的踏實。略帶疑慮地打量著這位前任大魔頭，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你不用那麼張，”木小喬一邊用腳尖將封無言的翻過來仔細觀察，一邊頭也不抬地對周翡說道，“我不殺人。”

周翡聽了這番不要臉的標榜，實在哭笑不得，便重重清了一下嗓子，啞聲道：“你怎麼不說自己還吃齋？”

木小喬竟未怒，坦然道：“不騙你，我確實不殺人——只殺男人和醜人，其貌不揚的在我這裡不能算人，殺便殺了。”

周翡無言以對，覺能說出這話的人，腦子裡想必有個庭湖那麼大的坑。

不過周翡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也沒什麼。因為木小喬一直是個舉世聞名的大魔頭，向來不講搭理，整日恃強淩弱、濫殺無辜，想取誰命就取誰命，他今日說醜的不算人，明日說年紀小的不算人，後天沒準又變年紀大的不算人——反正都是自己說了算，取決於他想對誰下手而已。

人們評判山川劍之類的聖人，往往標準奇高，但凡他有什麼地方理不當，便覺此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有偽君子之嫌。但對木小喬之流便寬容得多，只要他不暴起咬人……或是只要他咬的人不是自己，便還能從他上強行分析出幾率可來。

周翡也不能免俗，很快便“原諒”了木小喬的出言不遜，問道：“朱雀主許久不面了，今日到此地有何貴幹？”

木小喬攏了一把鬢角的髮，說道：“我來瞧瞧那個鐵面魔，聽說那小子就是殷沛，山川劍鞘也在他手上？”

周翡道：“不錯。”

木小喬便說道：“按理這不關我的事，只不過上回在永州，羽班那老太婆算是幫過我一把，雖然沒什麼用，不過我不欠人，這回也來幫一回。”

永州城裡，霓裳夫人出面爭奪過慎獨印，為什麼算是“幫過木小喬一把”？這回圍剿殷沛，又是因為什麼？

木小喬這句話語焉不詳，涵卻十分富。

周翡想了想，遲疑著試探道：“恕我愚鈍，沒聽明白……朱雀主幫霓裳夫人什麼呢？”

木小喬看了一眼，笑道：“想問什麼直說，我才不管什麼誓約盟約限制，我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周翡本來就不擅長打機鋒，立刻就坡下驢，直言道：“所以朱雀主也是‘海天一’的見證人。”

“不錯。”木小喬道。

周翡又道：“霓裳夫人曾經說過，所謂‘海天一’，並沒有什麼異寶，只不過是一個盟約。”

“一群大傻子立的誓約。”木小喬道，“雙方互相不信任，便找了一幫兩頭拿好的見證人——比如我，一邊給我的好是答應幫我查一個仇人的份，另一邊答應幫我離活人死人山。”

周翡恍然大悟——這麼看來，魚太師叔他們也一樣，當時鳴風樓主兄弟兩人中了骨青，一邊給了他們“歸丹”，一邊給了他們退容之地。

怪不得當年老寨主李徵力排眾議，將格格不的鳴風樓引四十八寨。

周翡問道：“那誓約到底是……”

“就是不洩‘海天一’的，”木小喬道，“你別看我，看我沒用，那至今沒洩過，所以我也不知是什麼。保人大多家大業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見證人卻大多是刺客之流，藏在暗，一方面盯著保人不洩，一邊見證他們不因此被殺人滅口……好比個買房置地的‘中人’，你明白麼？”

周翡被這裡頭七八糟的關係繞暈了，低頭沉思。

“水波紋就是那些保人最後的保命符，要是對方生了惡意，要害死他們，保人便能通過約定方式將信託付給見證人，據說幾件信湊在一起，就算當年的保人都死乾淨了，也能拼湊出‘海天一’的來。”木小喬道，“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保人沒有洩，也都死於不相干的事，看來不能算是‘殺人滅口’，此事便該一了百了了，至於那水波紋的信被別人拿去也無所謂，反正他們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

周翡道：“所以當年山川劍被鄭羅生拿去，霓裳夫人也並未出面去追？”

“追也沒用，羽班那婆娘鬥不過鄭羅生。”木小喬一擺手，“不過確實也這樣，殷聞嵐絕不會將‘海天一’四個字洩給鄭羅生，若是不依不饒去追討，反倒等於將這事捅出來了，這才一直沉默，只是……”

木小喬話音一頓，周翡飛快地接道：“只是沒想到好多年以後，‘海天一’居然不知怎麼被捅出來了，還因為一堆越傳越離譜的傳說，導致大家都趨之若鶩地爭奪，所以朱雀主當年去永州是為了收回慎獨印？”

“哈！”木小喬長眉一挑，“我才不像羽班的人那麼管閒事，我就是取霍連濤的人頭去的。”

周翡沒理會他這番出言不遜，說道：“那霓裳夫人這回是為了從殷沛那收回山川劍？”

“大概吧。”木小喬道，“那姓柳的球出泰山，我與泰山派素有齟齬，便沒面，沒想到他們打得那麼熱鬧，居然殷沛無聲無息地跑了……咦？這是……”

周翡剛想問他黑判是否也是見證人，以及此人是什麼來路，便見木小喬負手站在一邊，頗為興趣地低頭著一隻掌大的蟲，說道：“聽說齊門那老道士羊角風，不知從哪找到了涅槃蠱苗，我還當是謠傳，原來世上真有這東西……嘖，可惜被你一刀劈了，聽說老道士養著這玩意是為了藥呢。”

周翡聽見一個“藥”字，立刻把什麼都忘了：“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