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鶴靜靜地凝視著穆清葭。
他忽地問:“為何不將面摘下?”
穆清葭不明所以,下意識地抬手了下自己臉上的面。半晌,又垂下眼:“屬下早先在臉上做了易容,此時還未卸去,若摘了面恐怕會污了大人您的眼。”
司空鶴的指腹挲著佛珠:“直面曜王,仍讓你心生惶恐麼?”
若非在意至深,又怎會想到要早早做好易容,以免被發現端倪認出份?
穆清葭聽出了司空鶴的言下之意。
的眉頭蹙了一蹙,抬起頭來回視著司空鶴:“這世上難道還能有一個人在面對仇敵之時仍保持心中平靜嗎?倘若真能不為所,恐怕站在對面的那個人,也已經不能算是仇敵了。”
穆清葭話中帶著明顯的不悅,讓司空鶴的眼神沉下去了些許。
撥佛珠的速度快了一些。
司空鶴命令道:“將面摘下來。”
穆清葭角抿。片刻后心中冷笑一聲,抬手便將覆面的銀白鬼面掀去了,出了里面易容過后的被燒壞了的面目全非的臉。
連那雙讓人一眼見了就不會忘記的靈漂亮的眼睛都被改過了,獨屬于的慧黠與清冷不見了,倒顯出兩分險狡詐的覺來。
司空鶴看得不由一怔。
穆清葭捻下了脖子上的那粒小小的結,隨意在指尖把玩著,將司空鶴剎那間的怔神一不落地看進了眼里。
“這張臉,國師大人看得可還滿意麼?”哂問道。
“你是個奇怪的人。”司空鶴道,“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給人驚訝。”
比如這世上有哪個子會將自己的臉折騰那鬼德行?膽子小的恐怕自己都要被自己嚇死了。
穆清葭不甚在意:“屬下便當您這話是夸獎了。”
只是摘了面后,司空鶴好歹能通過的表來分析的心思了。
他說回正事,就穆清葭方才勸解的話道:“故而依你所言,陛下的心思不必過度揣測,而長公主也不值得提防嗎?”
他還記得當初在恪州城外,穆清葭與周若白是如何聯手追擊他的馬車,最終造沐蒼死、泣朱傷,而他也全靠周若白認出他份那一刻的怔愣才得以逃。
這二人之間有著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的知己之。那麼此刻穆清葭話里話外都在將周若白擇出去,究竟是真的認為周若白正直清白,還是不過抱著保護知己的心思故意糊弄他?
大概是今日的酒有些多了,司空鶴覺得自己的頭有些痛起來。
穆清葭似乎并不知道司空鶴心中的懷疑,聞言只道:“伴君如伴虎,陛下的心思該揣度還是要揣度。屬下不過認為,無論是陛下還是長公主,即便他們有心想要聯合起來做些什麼,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左右方才當著眾人的面,陛下和長公主已經達了協定,兩個月后過了太子殿下的生辰便讓長公主回西南。國師大人不妨先順了陛下的意觀察兩個月,等那時候看況再采取行。”
“屆時若長公主決意留在京中呢?”司空鶴接著問,帶著些問的意味,逐字出口:“你又會如何做?”
穆清葭不聲地拱手作了一揖:“屬下要怎麼做,取決于國師大人您決定怎麼做。屬下是您手中的劍,您給出了方向,屬下必一往無前。”
這話說得好聽,也確實讓司空鶴聽了之后發出了一記輕笑。
冷冷的,帶著一諷意。
“你記住今日所言。”他合上了眼睛,手中捻著佛珠,恢復了那尊淡漠高遠的神。“退下吧。”
“是。”穆清葭行了一禮,往后退了兩步后轉出門去。
不過很快又轉回來,正好對上了司空鶴過來的那一眼。
“其實國師大人,您笑的時候如霽月清風,很養眼。偶爾無人在旁的時候,您也可以不用那樣繃著自己的。”真心地道了一句,溫聲笑了笑。
然后才正經地跟上首的人抱拳鞠了個躬:“只是一個小建議罷了,若不中聽的話,您便當我沒說過便是。見諒。”轉大步走出了殿門。
走到院子沒兩步,正好見泣朱回來差。
也不知去哪里辦什麼事了,哪怕已經換了干凈的服,也還能聞到上依稀殘留的味。
兩人的目微一錯,泣朱被穆清葭那張皮扭曲的被燒壞的假臉唬得一愣,眉心猛地皺起。
“大晚上的,你怎麼弄這德行?”嫌惡地道。
不過大抵也只是沒忍住評價了一句而已,說完后也不等穆清葭有所回應,腳步不停,錯便繞過穆清葭大步邁了殿去。
看著泣朱的背影,穆清葭不由揚了揚眉,迤迤然疊雙手置于腹上,默嘆道:也沒有很嚇人吧?
想完后輕笑一聲,惡作劇得逞一般到有些暢快起來。
雖然沒有真正讓這副面孔暴在周瑾寒面前,但功嚇到了司空鶴和泣朱,倒是也不枉費花了不工夫將自己易容這樣。
不錯,之前在楚云遏那兒學來的這門手藝還算有用。
司空鶴的視線一直追隨著穆清葭的影遁黑暗之中才收回來。
泣朱已經走到了階下,屈膝跪了:“主上。”
司空鶴的目從屋外落到的上:“事都辦妥了?”
“屬下幸不辱命。”泣朱回,言語間流出幾分森冷的快意來,“人已經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靜候主上發落。”
“好。”司空鶴淡應了,“你能辦此事,想來也花費了不心力,回去歇兩天吧。”
“屬下不覺辛苦。”泣朱做了一禮,“能為主上效力,是屬下的榮幸。”
離開欽天殿至外辦差好些日子了,中間基本沒怎麼合眼。像是為了向司空鶴證明也為了給自己爭一口氣一樣,將老命都豁出去了。若不是心中的這信念支持著,別說能不能將司空鶴要抓的人抓回來,自己的命都險些代了。
然而只要想到此刻被關押在那座暗無天日的地牢中的人,想到那人的份,便不由自主地到痛快起來。
因為有了這個人在手,他們手中終于有了對付曜王府的籌碼了。
而這個籌碼,可比穆清葭那個首鼠兩端的家伙肚子里的雜種靠得住多了。
左膀右臂麼……就該一條一條剪下來。這樣才能讓人覺到痛,并牢牢地記住這種痛。
如此,才不枉沐蒼死得那樣慘烈。
司空鶴聽了泣朱效忠的剖白卻沒什麼反應,甚至連眼睫都不屑抬一下。
他只著桌上的那豆燭火,著火邊上的一圈暈,忽地問道:“你覺得我笑起來時可好看麼?”
語氣淡淡的,仿佛問的不過是外頭的天氣如何。
可泣朱聽完后先是蒙了一瞬,隨即連忙誠惶誠恐地磕下頭去:“主上恕罪,屬下不敢妄議尊。”
意料之中的,連一個“是”或者“否”都給不了。
司空鶴的眼睛眨了一眨,平靜地心想道:果然,他的邊圍繞的從來都只有這樣的人。
越是簡單的問題,他們越是只會一貫求饒請罪,永遠不敢正面回答。
因為他有顆玲瓏七竅心,所以在他去揣度別人的心思時,別人也同樣地在揣測著他。越是揣測便越是畏懼他,以至于司空鶴如今也很難想象,自己在這些人的眼里究竟已經演變了一個怎樣的怪。
宿命便是如此吧。
宿命讓他在后、腳下的那群蒙昧的怯懦的人眼里,只能當一個單薄的片面的人,一個十足邪惡的佞權臣,在千夫所指中走上高,最終也會在萬人唾棄中死無葬之地。
他從來都是不在乎這些企圖一言就能概括他一生的評價的,不在乎后罵名,也不在乎黏在上的詛咒。
他在一步步往前走的時候,從沒有想過能有一個人懂他,他早就準備好接他的宿命了。
可偏偏,他卻遇到了穆清葭。
偏偏在命運的指引之下,他在萬千人里面選中了。
于是他的形象會在落進對方眼中的那一刻重新變得滿復雜起來。
會有人在厭惡他的時候,同時又贊同他;能敢于當面駁斥他,也敢于當面夸贊他。
甚至還懂他的理想,知道他最終追求的是什麼。
對司空鶴而言,穆清葭無疑是特殊的。
可也正是因為這份特殊,讓的存在不能夾帶一一毫的含混與模糊,必須要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直白,如此方能沒有患。
只是司空鶴也看得很明白,穆清葭的立場仍舊是搖擺的。
或者說,因為他在穆清葭眼中是個不能用“好壞”來定論的復雜矛盾的人,所以拿不準他會有多堅定。
在權力面前堅定地恪守本心,為了朝堂穩固百姓安居,不去傷害有可能為新的政敵卻是真正的忠臣良將的周若白。
所以即便穆清葭上說得天花墜,一臉恨不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模樣,倘若他現在真張口讓去對付周若白,怕是立馬就變了臉了。
司空鶴從來便不信穆清葭——或者說,不完全信。
他不信的忠心,不信能為一把沒有個人思想的聽話的刀,也不信真的恨周瑾寒到會殺了他。
因為很善良。
這種善良不僅在于能設地地諒別人的難,更在于的眼睛能看見苦難——大鄴萬千百姓的苦難,故而會主地將自己的私心讓位給大義,不至于因為自己個人的仇恨,讓百姓們失去了一位能為他們出頭的好。
這種善良總的來講自然是好的,可對從來冷心冷的司空鶴而言,卻是無用的。
在就大業的途中,終究需要有人流犧牲。
他要走的本就是一條殘酷的路。
而這也是他們二人矛盾的不可調和之。
司空鶴不得不再推穆清葭一把。
“聽聞新上任的吏部尚書曾與曜王有過節。”
司空鶴沒再追問泣朱“他笑起來究竟好不好看”這個詭異的問題,只轉口提了這樣一句。
泣朱原本在司空鶴方才的那陣沉默中張得汗都出來了,此時聞言不由心下驟然一松,連忙回話:“回主上,確有此事。”
見司空鶴撥著佛珠半垂著目,不言不語的,也拿不準他的意思,便只好詳細說下去:“新任吏部尚書名為‘陸長洲’,原是戶部一小小主事。因年前隨曜王南下賑災時行事頗為干練得力,故而回京之后才破格被擢拔為吏部尚書,補了前任尚書蕭恭燁落馬后的缺。”
“這位陸大人與穆清葭自小相識,私甚篤,一直因穆清葭在曜王府中到的委屈而對曜王頗有微詞。穆清葭‘墜崖亡’后,曜王命令手下所有人都不得為掛白,也只有陸長洲一人執著地將穆清葭的牌位一路從恪州抱回了京城,如今正放置在玄清觀中供奉著長明燈。”
“想必正是因曜王的這一負心薄幸的涼薄做派,讓陸長洲替穆清葭到不值,故此恨曜王骨。”
桌上的燭火芯子長了,司空鶴用剪子剪了一下。
“如此一說,這位陸尚書對沐蒼的誼很不一般,而沐蒼也應如是。”
泣朱至今都不愿意承認穆清葭已經了新的“沐蒼”,尤其從前的沐蒼還正是死在穆清葭手里的。
而顯然,司空鶴特地用這個名號來代指穆清葭,正是在委婉地提醒,不要忘了自己的份。
是欽天殿的南主司,是國師的死士。
而死士只需要聽令,不需要有多余的無用的。
泣朱躬下:“多半如此。穆——沐蒼,前些時日還地去過一回陸長洲家,看了陸家那位眼睛不好的老母。”
司空鶴淡應了一聲,緩緩道:“原就有嫌隙,而如今朝堂上,陸尚書又與曜王多有政見不合。按照曜王的脾氣,想必很難容忍這顆眼中釘才是。”
司空鶴的話沒說,但泣朱又怎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猛作了一揖,領命道:“主上放心,屬下這就著手去辦,必定讓曜王爺的視野里重新變得干干凈凈。”
而這樣一來,對穆清葭而言也必定會是個沉重的打擊。
不是頂替了沐蒼活在這個世上的嗎?那就也該替沐蒼嘗一嘗,什麼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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