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從京城的滿目蒼翠中劃長空,雙宿雙棲地一直往南飛,直到飛到萬山紅遍,層林盡染。
一場秋風過后,雨水沖刷了炎熱的暑氣,也將漫山遍野的翠沖刷了黃,漸次蕭蕭地飄落下來。
每年的這個時候,西南大營里都要組織一次秋獵。
只不過“獵”的不是山里的,而是要集中重點懲治一批在周邊各城鎮中橫行欺辱婦孺的惡霸。
今年也依舊如是。
只不過經過了前兩年的“秋獵”,西南的“獵”們數量銳減,大概率今年的收獲不會太好。
于是秋獵行的發起人——長公主周若白殿下——決定退出這項活,也變相地就讓出了“狀元”的寶座。
火頭營里,幾名兵正熱熱鬧鬧地做著飯。
“誒你們說,長公主今年不參賽,這‘狀元’怎麼著也得是曲將軍了吧?”一個洗菜的兵朗聲問了一句,邊說著還邊就水盆里的水照了一下自己別在發間的花。
“我猜也是曲將軍。”另兩個在擇菜的兵相視一眼,笑,“曲將軍萬年老二,今年眼看著狀元寶座唾手可得,可不得直接殺瘋了?”
說完大家都笑了起來。
“那你們說,今年的秋獵能打多畜生回來?”另一人算了一下問,“去年的一半應該能有吧?畢竟打獵范圍又往外延出十個城鎮了。”
“可不一定。”一個兵扛著一大筐蘿卜進來,“哐”地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對前面這個問題持悲觀態度。“自從長公主舉辦秋獵活以來,西南的畜生們能抓的都抓了。還不僅是咱們火軍特地去抓的,有些是被外頭的鄉親們扭送著押過來的。剩下那些有點腦子的,如今應該都已經學乖了,知道要夾著尾做人了。要再抓到去年的一半?懸哦!”
“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任那些畜生怎麼變幻人形,也必然逃不過咱們火軍的眼睛!”切菜的一名兵猛地將菜刀往砧板上一砍,刀鋒當即沒木頭里半寸,“除非啊,他們真的胎換骨修煉人!”
“那是!”
說到這兒,火頭營里的這些人無有不贊同的。
“咱們火軍的威名,不說我大鄴全境,就連敵國都得畏懼三分。就那些欺婦孺小的畜生,就算換上幾百張人皮,咱們也能將他們打回原形來,絕對不會讓他們蒙混過去!”
“其實說起來,要不是穆校尉臨盆在即,生了娃之后顯然參加不了秋獵活,今年的狀元花落誰家可還不一定呢。”還是先頭那個對鏡花的兵,“就沖能在一條街的人里面一下就揪出小的眼力,不說曲將軍了,恐怕連長公主都不一定能拿得下來。”
“是說。”跟一同洗菜的兵紛紛點頭,“一開始長公主將穆校尉帶回大營,我還當是哪里救回來的一名普通孕婦。結果沒想到,軍醫將救醒過來之后,搖一變就被長公主封為了校尉。”
“雖說校尉這也不大,但在我火軍中毫無功績,下面的人怎麼可能會服嘛。這不,就挨個上前找討教去了咯。”
炒菜的兵一開始都沒怎麼聲響,此刻聽了這些閑話便也評價道:“要說這穆校尉膽大也是真膽大。咱還真沒見過像這樣的孕婦,起手來那個干脆利落,完全都沒為了肚子里的孩子有所顧忌的。”
“這可不就是說‘藝高人膽大’麼。”另一個同炒菜的咂咂,“俺們要有穆校尉這手,人都找上門了,可也不也得跟那群老娘們撕吧起來?”
其他人回憶著當時一個剛從生死線上掙扎了幾個月爬回來的大肚子孕婦,以一敵三十將對方全打趴下來了的壯觀場面,很難不同意前面的這句夸贊。
按照長公主在他們打完之后的說法,反正哪怕先給人安排當一個普通士兵,過不了兩日就會提拔上來,何必還要浪費時間多此一舉。
如今大伙再想來,不深以為然。
要說識人之明,們終究是比不過長公主的。
最開始說話的那個兵捧著手中的大白菜做了個拜的表:“而且最要命的是,穆校尉在將滿場的人打趴下之后,還手一個個地將們都扶起來了,笑容那麼溫又甜地問們有沒有事。這前后的反差,怎麼能讓人不嘛!”
“理是這麼個理。”眾人點頭。不過還是有看不過去的手將那洗菜兵頭上的花摘了,笑說:“行啦,快洗你的菜吧,別臭了。人家穆校尉得人心,憑的是的襟和實力,可不是靠往腦袋上別兩朵花的啊。”
“我別花怎麼了嘛?”那兵不以為然,憨的表看著也很討人喜歡,“長公主都說了,之心人皆有之,咱們即便從軍,也不必要泯滅天。我戴著花好看,自己看著高興,又不是為了得人心。”
說完后一把從對方手中將花朵搶了過來,手別到了對方發間,彎起月牙眼:“你看,你戴著也好看。我看以后咱們火頭營里啊,人人都往頭上別一朵花兒!還不能自己欣賞自己咋了?”
這話說完后,眾人又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火頭營里燒飯燒得熱鬧。
然而沒一會兒,外頭就有人興沖沖地開了營帳探進一個腦袋來,揮手朗道:“快!大家快去看看!穆校尉將肚子里的小娃娃生下來啦!這還是在咱們火軍里第一個出生的小娃娃呢!”
“真的嗎?”聽了這話,營帳里頭的人不由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著手圍過來,一個個臉上都掛滿了驚喜的笑意,“走走走,那咱們也快去看看!”
“誒誒!”另一個正炒菜的兵揚長脖子,差點沒穩住手中的大鐵鍋,“不燒飯了啊?”這菜才剛下鍋呢!
已經快跑沒影了的眾人往回喊:“看一眼就回!不耽誤大家吃飯的!”
炒菜的兵尷尬地看著自己鍋里正冒出香氣來的菜,到底還是決定先將正事干了再說,加快速度顛起勺來。
火頭營兵趕到的時候,軍帳外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
除了幾聲細弱的嬰兒啼哭聲之外,們什麼都看不見。但這并不妨礙們一個個欣喜地跳起來,像看新奇玩一樣試圖從帳門中間的那道隙里看一眼里頭剛出生的小嬰兒。
周若白也已經到了帳。
上的鎧甲只卸了一半,可見是剛辦完事回來,還沒來得及休息就得信趕來了。
聽著外頭嘰嘰喳喳的聲音,詢問坐在床榻旁的老軍醫:“段老,況怎麼樣?”
姓段的老軍醫迤迤然收回手,了胡須:“無礙。”
他向周若白行了一禮,溫聲淺笑回:“婦人生子都是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不容易。幸好穆校尉素質好,雖然孕時遭過不罪,但好歹平安將孩子生下來了。此時就是累了,故而睡著了。老朽會開出一張調理子的方子,屆時讓穆校尉好好養一養就行了。”
“好。”周若白聞言便也放心下來。“飲食上可有什麼講究嗎?”
“葷素搭配合理,多清淡,油膩便可以。若是方便的話,長公主不如從火頭營里指定專人給穆校尉月子里做餐,同大伙的吃食分開來最好。”
“明白了。有勞。”
段老與周若白互相見了見禮,拎著醫箱往外走去。
結果才剛走出營帳,他就被外頭的兵們團團圍住了。大伙你一言我一語地拉著他問:“段老段老,穆校尉現在怎麼樣?小娃娃呢,小娃娃長得可好看嗎?是男娃娃還是娃娃,像穆校尉嗎?哎呀您說話呀!”
可憐段老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被們推推搡搡的,覺耳朵旁邊像是有一萬只麻雀在。
他加大了嗓門高舉起手,求饒一般喊道:“長公主在里面呢!大家不妨等長公主出來了再問——誒喲,老朽還得抓時間去給穆校尉配藥呢,先走一步,讓一讓,先走一步啊!”
“誒?段老您別走啊!”
隔著厚厚的一簾帳門,都能到外頭的人究竟有多夸張。
曲晴笑了一聲:“這是全大營的人都跑來了麼?”
周若白的臉上也有笑意。
走到了床邊,看著因疲累而睡得正香的穆清葭,彎下腰去,手輕輕地在旁邊襁褓中的小嬰兒臉上點了一下。
“去附近村鎮里請一個有照顧產婦和嬰兒的經驗的婦人來吧。”周若白吩咐曲晴道。
“是。”曲晴應了。
周若白直起腰。
認真地審視著酣睡的小嬰兒黑紅又皺的臉,又看了看一旁的穆清葭,皺起眉頭來。
“你說……這孩子跟長得像嗎?”周若白疑發問。
曲晴聞言便也湊上前去,端詳了半晌后誠實搖頭,神尷尬:“長公主恕罪,末將看不出來。”
周若白深以為然地撇了下:“確實,本公主也看不出來。”
片刻后又接下去:“不過周瑾寒當初剛出生時也是這樣又黑又丑,皺的,興許像爹?”
曲晴沉思了一會兒:“可是所有人剛出生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吧?”
周若白聞言點頭:“也對。反正丑。”
曲晴站在后,同一起看著小嬰兒:“嗯,丑。”
大概是襁褓中的孩子到來自外界的惡意了吧,“又黑又丑”的小嬰兒忽然張啼哭起來,細細的,貓一樣,整張臉皺一團的樣子看起來也像只貓。
沉睡中的穆清葭似有所,也在這陣啼哭聲中擰了下眉,緩緩睜開眼來。
有一瞬間的眼神極度茫然,像是一時間分不清自己在哪兒。于夢境中滋生的那顆眼淚在睜眼的時候落下去,穆清葭仿佛還能聽見那聲朦朧的痛苦的“葭兒”。
直到耳邊細細的啼哭聲變得清晰,看到站在一旁的周若白和曲晴手足無措地互相推讓,正在糾結該由誰來哄一哄孩子。然后眼中的警惕才倏然散了,心下一松,出兩分溫和的笑意來。
“得先將孩子抱起來啊。”穆清葭啞聲提醒了句,覺得有些無奈,“是看著,怎麼知道孩子是怎麼了呢?”
聽到穆清葭虛弱的聲音,周若白和曲晴才注意到醒了。
“醒了?”周若白清了清嗓子問了聲,直起后擺出穩重的神姿態來,隨即才朝床里頭的小嬰兒指了指,說:“本公主不會抱小孩,得怎麼抱?”
“就……”穆清葭一時被問住,才發現自己好像也并不知道。
也還是第一次當娘啊……
這時候還是曲晴腦子轉得快了,忙想起來說道:“對了,方才的接生婆還在旁邊帳休息,沒走呢!末將這就將再請進來!”
話說著,曲晴就疾跑兩步開了帳門,對外頭圍著的人吩咐道:“快去,將接生婆再請進來,教教長公主和穆校尉抱娃!”
“誒!”
見曲晴著急,人群一時也沒察覺到不妥,忙一層傳給下一層:“長公主不會抱娃,快接生婆來教長公主抱娃!”
“接生婆來教長公主抱娃!”
聽著外頭跟回聲似的喊,穆清葭沒忍住被逗笑。又牽扯到了生產過后的傷口,笑得子都弓了起來。
周若白被笑得滿臉郁悶,漠然盯著只有個腦袋出帳外去了的自己的副將,覺得“一孕傻三年”這件事好像也會傳染。
“這話聽著……”穆清葭笑夠了,著氣揶揄周若白道,“像是長公主殿下才是孩子的生母一樣。”
周若白乜過去一眼,冷漠臉:“別,我不喜歡丑小孩。”
話剛說完,小嬰兒哭得更大聲了。
好在接生婆很快聞訊趕到,拯救了帳三個第一次帶娃沒有經驗的人。
蹲守在外頭許久的將和兵們也趁機了進來,從帳門外圍到了抱著嬰兒的長公主邊。
一個個看著襁褓中重新陷酣睡的小孩,母大發:“喲喲,快看這小臉蛋,好可!”
“哇,這眼睛鼻子還有小,跟穆校尉長得多像啊。”
“可不嘛,長大了一定也是個小人!”
周若白以一個極其僵的姿勢抱著懷中的小人兒,被眾人圍在中間,聽著耳邊虛偽的溢之詞,面無表:“……他是個男嬰。”
穆清葭靠坐在床頭,看著眼前和樂融融的場面,眼神逐漸。
在這一刻,前半生所有的痛苦與艱難都在的眼前化作輕煙消散。那些給帶來傷痛的人與事,再也不值得一提。
穆清葭終于真正地釋懷了。
曾以最慘烈的方式逃出了那個囚住的牢籠,讓所有悉的人都以為死了。拋卻過往,九死一生,最終所求的,不過就是眼前的這份自由——
與的孩子都能正大明地活在之下的自由。
現在,終于可以以“穆清葭”的份,不用假借別人的權勢,不用依靠別人的威名,也不用仰仗別人的施舍,真正地用自己的實力去打拼出的那方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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