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萬的猜測沒有錯,通明石的確出事了。
陸九萬跟著自家老大聽完摳門皇帝撲頭蓋臉一通訓,又因死太監和戶部都背了嫌疑,尋石頭的任務落在了白澤衛頭上,多有點暴躁。還沒出宮門陸千戶就逮住趙長蒙問:“數月前,您要卑職親自去邊關接收通明石我就想問,陛下并非喜好珠寶之人,為何獨獨對此石如此看重?連名字都不能向外。”
白澤衛指揮使趙長蒙,大燕京師赫赫有名的男子,每日在臉上花的時間,差不多跟陸九萬在刀上花的時間等同。這位乍一看,你說他四十多歲勉強,三旬出頭亦可,明明跟陸九萬他爹同輩,偏生站一起卻像兩代人。
“傳說罷了!”趙長蒙不太想提這等怪力神之事,“傳聞通明石‘通,明古今’,此等重寶,縱然無用,陛下也不會允準它落他人之手。所以你明白陛下‘勿要大干戈’之意了?”
陸九萬腳步微頓,原諒沒見識,真以為陛下要面子,不強求那破石頭了呢!
通,明古今。換句話說,陛下這是把通明石當做叩問上天的工了。不問蒼生問鬼神,乃是為君者大忌,難道這位仁君開始往昏君路上轉了?
趙長蒙不想說話,想靜靜。
偏陸九萬懶得看他臉,孜孜不倦地問:“陛下這是寧可信其有,還是真信了?”
“不曉得。”
“如果通明石落心懷不軌的人之手,比如晉王……”
“那大家伙兒一起玩完。你數數你抓過他多細作,晉王要上位,第一波弄死的肯定是咱倆。”
陸九萬倒吸一口涼氣,真切意識到事有點大發。通明石在手,對家連細作都省了,想了解什麼,直接拜石頭即可——如果通明石真管用。陸千戶素來是撞了南墻都圖謀拆墻的,竭力掙扎:“一塊石頭罷了,哪那麼神?萬一……”
“沒有萬一。”趙長蒙轉過頭來,神前所未有的嚴肅,“只要有人信,傳說就是真的。你以為‘大楚興,陳勝王’就沒人懷疑了?”他眸中出凝重,聲音得幾乎聽不清,“更邪門的是,波斯使臣言稱發現此石時,上頭有一串文字,譯過來大意是‘命于天,既壽永昌’。”
譬如一記重錘狠狠砸中心口,陸九萬睜大了眼睛。這八個字上一次出現還是在傳國玉璽上,而玉璽早已亡軼,這也是草原部落見天兒叨啵大燕非中原正統的原因之一。
懂了,爭的不是石頭本,而是所謂的天命。
波斯這祥瑞送的,準準撓到燕帝。至于通明石能否“通,明古今”,反倒不重要了。
至此,前邊違和的地方順了。嘉善帝重視通明石卻不張揚,無非是“寧可信其有”,卻不愿意“楚王好細腰,宮中多死”。
陸九萬登時來勁了:“竊通明石的人怎麼理?要滅口麼?”
“別問我。”
方才的冷肅仿佛是風過水面,眨眼即逝,陸九萬盯著自家老大寫滿‘四大皆空’的臉,
雙拳攥得咯吱響,大逆不道的念頭第無數次冒了出來:要不還是干掉老趙自個兒當家做主吧!
趙長蒙愁緒滿腹,眺著天邊夕,忽而詩大發,捋著髯擺足了架勢,抑揚頓挫地唏噓:“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陸九萬一肚子火,聞言毫不客氣地打擊他:“中墨水不夠,就別吹是風流髯公了吧?在皇城門口亡國之君的詞,您想死,我等還沒活夠呢!”
白澤衛私下謠傳,六年前上一任指揮使鋃鐺獄,兩位指揮同知爭位,一起去前溜了圈,在雙方資歷差不多的況下,趙長蒙憑臉上位,從此給了他不切實際的幻想——長得好看干啥都能功。
陸九萬痛心疾首反思,職需謹慎,不然攤上個滿腦子風花雪月的自狂,簡直時時刻刻氣炸你。
不足兩個時辰,白小公爺再次迎來了陸九萬,并且這次審問由副千戶唐惜福親自記錄。
白小公爺無辜弱得像極了風中小白花,他紅著眼圈向陸九萬:“陸姐姐,不是說沒事了麼?”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唐禿子吹了聲悠長口哨,憑實力為自己掙來一記猛踹。
陸九萬抓抓腦袋,竭力凹出和藹可親的微笑:“通明石真丟了,本需要找你了解下況。”
“哐當!”
“噗通!”
白玉京椅子沒坐穩,一屁摔在了地上,神泄出一來不及遮掩的驚詫和恐慌。他恍恍惚惚轉著椅子起,再朝向陸九萬時,又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態,嗓音微微發:“我我我,我就……當不得真的!”
陸九萬審訊經驗富,沒有錯過他那一異常。怎麼說呢,那一瞬間小白花竟著點戾氣。
哦豁,這廝可能是裝的!
常年跟罪犯斗智斗勇的陸千戶登時來了興趣,收起了哄孩子的暴躁心態,越發和善地循循善:“本千戶相信沒有用,現今案子已然通天,你得拿出能證明自己清白的東西。”
白玉京手索著椅子面坐下,左手大拇指使勁按著右手虎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使自己鎮定下來。他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此刻低著頭,將所有緒都藏進影里,弱聲弱氣地喃喃:“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就是夢見白家因為通明石被抄家流放,我兒子還,還被判了斬首。”
“好,我就當你是做夢。”陸千戶耐心引導,“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境嘛,大抵是由人心中的期待、恐懼、憤恨等幻化,那麼小公爺的夢之源是什麼?你從哪里聽過見過‘通明石’仨字嗎?”
白玉京雙手絞在一起,幾乎絞禿嚕了皮,這次他思考了很久,才字斟句酌地開口:“我去的地方很雜,接的人也很多。他們有男有,太半是狐朋狗友,說話辦事一個比一個沒溜兒。我,我很確定在我清醒的時候,沒人叨叨‘通明石’;但我不確定在我不清醒的時候,有沒有人去提這茬。”
陸九萬好整以暇把玩筆的手停住了,整理了下對方的說辭,試探著問:“你是懷疑,有人在你不知的狀態下,故意暗示你……”
“未必是暗示。”白玉京打斷,“或許是不經意間了馬腳,或許是存心害我,都有可能。”
陸九萬丟開筆,雙臂抱肩靠在椅背上,定定打量著他,倏地對上了他的想法:“你想讓白澤衛幫你找出這個人?”
白玉京點點頭,眼中忐忑虛得風一吹就散:“只有千日做賊,那有千日防賊。提心吊膽過日子,太累了。”
陸九萬曾剿滅過一個邪教窩點。這幫人極擅長控人心,或把人灌醉了,在信徒耳邊反復念叨某些詞句;或將關健詞句鑲嵌進經文里,讓信徒反復抄寫。總之,信徒在缺乏防備的況下,很容易了套,無知無覺沿著惡人夯出的道路往前走。
陸千戶眼珠微錯,從指出夢之來源,到白玉京拐向這個方向,順得不可思議,竟然沒遭到紈绔公子半點抵抗。他甚至迫不及待跟上了自己的思路。
這其實是不太正常的——除非白小公爺完全沒主見。
弱、哭、氣,這些特質擱在白玉京上,乍一看合適,可是跟他方才條理分明推測案件走向的模樣多有些割裂。
陸九萬深深了白小公爺一眼,屈起手指敲打著護國公府的案卷,良久,嗤笑一聲。
白澤衛八讓人給耍了。小白花個屁!
陸千戶推開去偽存真不合格的案卷:“你捋捋自己最近去過哪里,見過什麼人。”
白玉京低頭思索一番,口齒清晰地代:“我七月十四上午居家收拾東西,午后去了外城紅蓮寺,晚間在附近福慶樓給姑娘畫畫。然后,今早的事陸千戶都看到了。
“七月十三,是麻谷節,家里準備了好些新麻新谷饗祀祖先。哦,我還找人把國子監鄧博士給揍了一頓……民不舉不究,您不會管這些細枝末節吧?
“七月十一,我與汝侯次子孫逸昭搭伴出城打獵,半道路過古玩街,我倆打賭來著……我輸了。孫二虎,呸,孫逸昭過意不去,就帶我去他家莊子玩了兩天,權當賠罪。
“七月初十,聞禧樓的香姑娘作了新曲,邀我過去品評,好多勛貴子弟都在,大家喝了半宿的酒……我沒醉啊,一直保持清醒來著!
“七月初九,我跟平涼侯、武康伯、崇興伯家的子弟去郊外賽馬,中途因為賭資跟人起了沖突,被敲中腦袋,昏迷了一陣。照顧我的是武康伯家的庶子楊駿,以及幾名小侍。”
唐禿子稍頓,俄而繼續筆疾書,只是趁著白玉京停下喝茶潤的功夫,抬頭與上司面面相覷。原諒糙漢子沒見識,這小白臉怎麼那麼能折騰!
陸九萬輕咳了聲,假假笑道:“記得那麼清楚啊?”
“那是,自從噩夢纏,我已經把邊的人和事尋思好幾遭了。”白玉京灌了一氣溫涼不熱的茶,略略息,咂著劣質茶葉不太滿意,抬頭想要求白澤衛給來點上檔次的,猛不丁瞧見了陸殺神似笑非笑的神。他登時渾僵住,眼神火速往癡呆怯弱方向狂奔,恨不得立即把上那點兒鋒銳和嘚瑟一腦收進皮囊深,藏得嚴嚴實實。
令人窒息的凝滯氣氛持續了很久,久到小白臉額上冒出了晶亮汗珠,方聽陸千戶大發慈悲地吩咐:“繼續。”
白玉京提著心走過細細鐵索,聲音平平地代混賬玩意日常,一直敘述到七月初落水涼,喝藥昏睡才停。
唐禿子托腮數著公子哥兒半月來見過的人,走過的路,惆悵得跟深秋小白楊似的,他苦著臉埋怨:“我說小公爺,您可真是,閑不住哇!”
白玉京努力出愧疚的神,終究還是沒克制住,邊揚起一堪稱斯文敗類的笑:“我們是紈绔子弟嘛!”
唐禿子差點斷筆桿,心說你是真不知道面前這位殺神號稱燕京紈绔的噩夢。
陸九萬敲著桌邊,垂目琢磨白玉京半月以來的經歷,半晌淡淡道:“也就是說,你覺得會出狀況的就是七月初九賽馬和七月初一落水?”
白玉京點頭。
“兩次事故,有都出現的人麼?”
“有。”白玉京顯然有了懷疑對象,“楊駿。而且我落水的時候,是他搶先跳下去施救,醫者也是他家下人請來的。”
陸九萬翻頁的手指一頓,神有點古怪。
唐惜福直接扶額,出了無限同的眼神。
怎麼說呢,陸千戶邁過雙十年華的門檻后便馬不停蹄相親,其在適齡男子中的煞名,足可比肩白澤衛在士大夫群的兇名。略數數,不算萍水相逢的相親對象,是正經吃過飯約過會送過貴重禮的男子,差不多得有七八個了。月老約莫是個剪紅線終極好者,“俊杰”個個鼻青臉腫退出,最慘的三個還了死人或死囚。
除卻這三個最慘烈的,當屬楊駿楊公子最出名。
他沒干啥違紀法的事兒,無非是犯了某些自信男人的通病——希未來妻子在補自己讀書的同時無限包容弱表妹。
陸九萬亦沒干啥,只是搶在楊駿參加會試前以嫌犯拒捕的名義,打斷了他的右手腕。
審訊室里,陸千戶著眼神飄的小白花笑了。楊駿從前頗注意讀書人的風骨,清高得不得了,偏當時自己就吃那套,一心想著霸王上弓,對他拒還迎的把戲十分用。想不到如今楊公子竟也“紆尊降貴”迎合紈绔子弟了,看來武康伯大抵是放棄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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