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的大門不好進,陸九萬好說歹說,才見到了怏怏不樂的掌印太監王浩恩。
王浩恩此人,原本籍籍無名,及至六年前榆林之戰打空了國庫,戰后恤都是陛下從庫出的。原本大家以為皇城要開始節食了,誰想王浩恩平時不聲不響,關鍵時刻告訴嘉善帝:“萬歲爺,咱還有好多銀子呢!”
死太監搞斗不行,搞錢是一絕,靠著他開源節流,大燕皇室愣是平穩度過了困難時期。
宦跟外臣天然對立,王浩恩一煩嘰嘰歪歪的史言,二煩跟他搶活兒的白澤衛,尤其煩時不時跟徒子徒孫干仗的陸九萬。
不過陸九萬很喜歡他,這太監許是吃的糧食都補上了,人嘛,二百多斤,瞧著格外喜慶,平常在年久失修的殿里磕個頭,都能把摳門皇帝心疼壞——心疼他下的地板。王浩恩腦子不太靈,經常干些自己挖坑埋自己的事,偏生對陛下忠心得很,反正只要出了啥莫名其妙的怪事,直接找他準沒錯。
司禮監點了濃重的熏香,王浩恩不知是熏的,還是剛剛哭過,眼圈有點紅。他拿著帕子按了按眼角,甕聲甕氣地質問:“什麼時候白澤衛的胳膊那麼長了,宮里頭淹死個小侍都管。”
陸九萬半點不怵他,好聲好氣地解釋:“攪擾公公了。王文和與波斯貢失蹤一事相關,本來今天是要訊問他的,如今人死了,白澤衛總得給陛下一個代。”
不就是拉大旗作虎皮,陸九萬。
果然此話一出,王浩恩消停了,半晌才狐疑地道:“你莫不是忽悠咱家吧?文和那孩子懂事得很,斷不會如此沒輕沒重。咱家平常沒賞了他東西,他可不缺錢。”
陸九萬懶得跟他分說,只報以一記高深莫測的微笑。
王浩恩闔了幾下,揮手示意其余人出去,低了聲音問:“你老實告訴我,這孩子牽涉有多深?能土為安不?”
要不陸九萬就喜歡這個死太監了,此人心眼小記仇,還總干些自作聰明的事兒,可他有個好就是念舊。但凡跟過他的,只要別鬧出收不了場的事,大多能得個好安排。
就王文和這事,換了其他在宮里混久了的大太監,早該棄卒保車,撇清干系了。也就這可的胖子,都到了這時候,還想著撈人一把。
陸九萬想了想,不答反問:“公公,王文和是本來就姓王,還是您給改的?”
宮里有些太監混如意了收干兒子干孫子,比如鄭越收了鄭康安,前期我庇佑你,后期你贍養我,等價換,大家心知肚明。當然,不排除有口味奇葩的太監不求養老,就是純粹喜歡聽人家喊自己爹。
王浩恩籠著袖子唏噓:“我揀著他的時候,他就姓王。人長得討喜,會來事。話多了點,可架不住他甜呀!平常沒事給我捶逗趣,惹人疼。好歹都姓王,我可不就多照顧著點。原還想著收個干兒子,沒想到是個短命的,比我死得還早。”
行,死太監確實嗅覺不太夠,這是唯恐自己粘上的黃泥不夠多。
“那他有什麼仇人麼?”
“沒有。那孩子跟誰都合得來,屬于當值誤了飯,都有人幫忙備點心的。”
陸九萬踟躇了下,還是問了出來:“無意冒犯,不知昨夜王文和離開前,公公在聊什麼?”
王浩恩果然哽住了,神有一瞬的不自在,隔了一會兒才沒好氣地承認:“是,咱家在聊你們白澤衛,夸你們赤膽忠心,大半夜的不睡覺,還擱那兒抓人!”
果然提到了昨夜的行。
陸九萬忽略掉王浩恩的怪氣,沉著道:“公公是否提到了‘凈慈寺’?王文和有什麼異樣麼?”
王浩恩總算轉過了彎來,不確定地道:“誒嘿,你這麼一說,那孩子的確有點不太對勁。擱以往,他早該陪咱家一起罵,呸,一起猜測白澤衛又立什麼功了。他昨晚,有些,有些,有些倉皇。走得匆匆忙忙的,肩膀捶一半就跑了!”
知道凈慈寺有問題,看來王文和比鄭越和知慧級別高。那麼假使王文和是他殺,能殺他的又是什麼級別呢?這個人潛伏在宮里想做什麼呢?
陸九萬替趙長蒙的胡須默哀了下,總覺得會被他捋禿。
“白澤衛需要檢查下王文和的房間,公公給行個方便?”陸九萬笑嘻嘻一拱手,“早日弄清況,公公也好回去伺候陛下不是?”
“什,什麼?!”王浩恩在某些問題上敏銳得不可思議,他驀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嚷嚷,“咱家暫時不能靠近陛下?你要把咱家關起來?”
陸九萬真切覺得應當老趙親自過來跟死太監涉,著頭皮解釋:“自然不會難為公公。只是王文和目前牽涉得有點深,為了陛下安全,得徹查。他邊的人和事,都得排。”頓了頓,毫無誠意地安,“委屈公公了。”
王浩恩怔愣了下,出乎意料地沒有鬧,而是一臉滄桑地嘆息:“為了陛下,有什麼可委屈的?咱家最近就不出門不見客了,一會指個人給你帶路。”臨了又氣息奄奄地叮囑,“其他地方也就罷了,若是牽扯到后宮,你可不許讓那些個臭男人進去查。”
陸九萬委實沒料到死太監居然如此深明大義,都做好扛的準備了,此時一勁兒泄了,整個人有點懵。好半天才恍恍惚惚點頭,保證道:“到時候我自個兒進去。”
王浩恩指的小侍是干兒子王棠,憨實沉默的年輕人,臉龐黝黑,屬于悶聲干實事,了委屈也不說的,跟王文和完全是兩類人。
陸九萬有點懷疑他能知道個啥,并有理由相信死太監在忽悠自己。
王浩恩到底是司禮監老大,雖說宮屋舍張,以至于大部分宦宮不當值時都住宮外,不過王棠和王文和都跟他住在宮單獨院落。
“文和跟我住一個屋。”王棠推開漆斑駁的門,甕聲甕氣介紹,“他有記賬的習慣。”
狹小房間一側擺了兩張床,中間隔著一人寬的過道,另一側則堆放了方桌、板凳和兩個盛私人品的大木箱子。
陸九萬站在院子里環視了圈,發現不哥倆住的屋陳設簡單,王浩恩自個兒的房間也是樸素得不像話,簡直不像個大佬住的地兒。
“干爹說,什麼都不如攢銀子重要。”許是察覺到陸九萬的疑,王棠一板一眼地解釋,“他說我們早晚要出宮的,手里有錢心里不慌。而且宮里的錢都是萬歲的,他得給萬歲守好錢袋子。”
哦豁,死太監還有職業道德。
王文和的木箱上了鎖,王棠正打算出去尋塊石頭砸開,就見那位看著一正氣的千戶隨手拈起挑燈芯的簽子,“咔吧”一聲撬開了鎖,作練極了。
王棠沉默了,一聲不吭擼袖子幫忙搬東西。
王文和不太像這個小院的人,木箱里裝了不新服新鞋子,竟還有一堆泥人、珠花、提神醒腦的藥膏等。總之,瞧著就是個出手闊綽的主兒。
“他年紀小,手頭沒攢下什麼錢。”王棠指著那堆小件道,“宮里人喜歡這個,他出宮會買。”
懂了,打點人的。
說話間,陸九萬翻開了王文和的賬簿,卻意外地發現,里頭記載的不是他每日收支,而是各種人往來,甚至詳細到某年某月某日給西苑花匠送過一頓飯。
這個人在有意識地籠絡人心。
陸九萬略算了算,王文和每月人開支已然超出了他的薪俸,不知道王浩恩賞下來的錢能不能補足虧損。
“他信教麼?佛教道教這些。”陸九萬檢查著其他件問,“平常出宮會去哪里,見什麼人?”
“不太清楚。他偶爾會說一些很有禪意的話,我聽不懂。”王棠搖搖頭,“他除了在干爹邊伺候,就是到跑,跟宮里好多人都認識,平常熱心得很,誰遇到難事他都樂意搭把手。出宮也是竄,我不清楚。”
陸九萬注意到,王棠話不多,但每說必中要點,且此人觀察敏銳,并不像表面上那樣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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