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小院廚房依然亮著燈燭，灶上爐火通紅，鐵鍋鏘鏘，胖廚執著鏟子，正用心地炒著南瓜子。

他窩在小院，每日只心主子一日三餐，甚至一日一餐，連個陪他吃飯嘮嗑的人都沒有，閑極無聊下，看見院子里早的南瓜都開心得不得了。

白玉京挑不吃南瓜，他只得把南瓜搗碎了和面烙餅，掏出南瓜子加鹽炒，哄著人多吃兩口。胖廚認為，世上沒有不好吃的食，只有廚藝不夠的廚子。

“爹。”南瓜子快出鍋的時候，謝揚悄無聲息飄了進來，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我看見陸千戶進了公爺的房間。”

“哦，有事說吧？”胖廚盛出南瓜子，笑道，“他倆最近忙忙活活的，應當是有正事。你去給他們送盤南瓜子，再裝壺梅湯。”

謝揚卻沒，憋半天，吭吭哧哧地提醒：“可是，可是公爺早睡了。”

“哐當！”

胖廚鏟子落了地，他神恍惚地撿起來，喃喃：“白家列祖列宗顯靈，二公子這是開竅了？”

謝揚不解，強調：“是陸千戶進了公爺的屋！”

“嗐，你這死孩子不懂！”胖廚刷干凈鏟子，渾洋溢著輕松自在，“他要不追人家，就陸千戶那一心撲正事上的模樣，兩人能出火花來才怪！”

他收拾完廚房，以過來人的口吻教育木頭兒子，“以后你要有喜歡的人，一定得上心點，千萬別跟那一個一樣，我要不點醒他，他都不知道慌！還有啊，有點眼力價，人家姑娘喜歡什麼，你得記心里，千萬別跟那一個一樣，人陸千戶吃飯還得遷就他！活該他單著！”

胖廚把白玉京按地上了通，神清氣爽拉著兒子坐下嗑瓜子，并在謝揚聽到主屋傳來響聲要起時，按住了他，語重心長教他不該湊的熱鬧不去湊。

然而白玉京的房間，卻沒半點所謂的旖旎。

白公爺吐了個昏天黑地，此時正倚床上，捧著杯溫水歇息。

陸九萬瞧他小臉蠟黃，不由勸道：“明天找個醫者瞧瞧吧？”

“沒事，習慣了。”白玉京本來想要強下，然而轉念一想，又利落換了套路，“哎，年紀大了，不敢讓憂心。護國公府雖大，我如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再說一點小病，何必攪和得大家飛狗跳。”

陸九萬臉和下來，呵斥道：“瞧你這可憐兮兮腔調，真丟你們白家沙場悍將的臉！”里這麼說著，手上卻極有經驗地替他按起腦袋，輕聲問，“還暈麼？”

“嗯嗯，暈，按著會好點。”白玉京乖乖巧巧坐過去，讓按得更方便點，一副有氣無力，弱不風的模樣。

陸九萬偏生吃他這套，找了上幾位按，并耐心解釋位的作用，教給他手法。

白玉京虛弱地跟著做，在“用力按”的指導聲中，越發不肯使勁，問就是渾沒勁。

一來二去，陸九萬琢磨出了味道，照著他胳膊上麻筋彈了一記，彈得他嗷一聲跳了起來。

這一嗓子，中氣十足，清清亮亮，全無之前的虛弱沙啞。

陸九萬雙手抱肩，冷笑著揶揄：“公爺，舒服麼？”

“舒服，不，不舒服……”白玉京怎麼回答都覺得不對，他小心翼翼地著子，大著膽子道，“只要是你按，我都舒服。”

陸九萬點點頭，笑意加深：“行，我繼續給您按！”

下一刻，一聲慘響徹夜空，接著，一連串的慘隨其后，中間夾雜著男子卑微的哀求認錯聲，其形簡直是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廚房里，胖廚拉住了要趕過去的謝揚，嚴肅訓斥：“別去！打是親，罵是，人家小趣，你去摻和什麼？”

“可是公爺得……”

“嗐，這是痛并舒服著，你不懂！”

謝揚似懂非懂地退回廚房，真心實意覺得公爺沒事找罪，腦子確實有病。

臥房里，白玉京狼狽爬到床里側，抱膝瑟，低聲下氣地求饒：“好姐姐我錯了，再不騙你了！饒我這回吧！”

陸九萬生生讓他氣樂了，出食指，隔空點點他，正要提步走人，忽而想起之前為何喚醒他，有些遲疑地問：“你方才，呼吸時有時無，臉也不太好看，是不是有什麼疾？”

白玉京愣了下，著薄衾下的竊天玉，眸變幻數息，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陸九萬看出他有所瞞，聳了聳肩，自顧自走了。

一俟人影消失，白玉京立即刨出竊天玉，對著瞧來瞧去，實在沒瞧出這玩意到底有什麼威力。他不期然想到了白家歷代護國公短命的事實，不由有些心慌意。

難道白家的未來，真的是用人命填出來的？

仔細想想，在白歌的描述中，父母都是空白的，約莫那時候的自己早魂歸地府了？

白玉京有點難過，他屈膝抱住自己，將下搭在膝蓋上，對死亡與未來的恐懼，令他分外不安。想他才十八九歲，人生的三分之一時都在怨恨和恐慌，九分之一是沒有記憶的，算下來充實安樂的歲月有且僅有十年。

而這十年，還要削去睡覺的時辰，吃飯的時辰，讀書上課的時辰，真真正正屬于他自己的時其實得可憐。

他如今竟有點后悔，兒時聽信了父親的忽悠，真以為自己是全家的希，小小年紀一心撲在書本上，幾乎沒跟同齡人在一起玩過，對不著調的父兄也懶得搭理。

細數舊時，他竟數不出幾值得回味的地方。

白玉京苦笑了下，覺得自己委實夠可憐，夠薄的。

深夜樹影婆娑，白玉京下床推開窗子，仰著天上一彎殘月，曼聲道：“夫天地者萬之逆旅也；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出自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大意是天地乃萬的客舍，是古往今來的過客。死生的差異，就好像夢與醒的不同，紛紜變換，不可究詰，得到的歡樂，又能有多呢？）

白公爺詩興大發，越發孤芳自賞，正要為自己掬一捧淚，客房一聲清喝炸響庭院：“不睡滾出去！”

涌上心頭的酸似海水退，驀然散去，杳無蹤跡。細細尋思，僅剩一星半點的惆悵縈繞。

白玉京慫慫地應了聲，關窗回了房里。

隔了一會兒，他猛然推開窗子，探頭喊話：“云青，等結案了，咱們去紅蓮寺上香吧？”

陸九萬困得要死，閉著想上什麼香，謝佛祖保佑你進了白澤衛審訊室，還是謝佛祖保佑你差點被許鶴鳴擄走？

大概是沒聽到回話，男子又開心地喊：“謝佛祖讓我沒白跑一趟，真的是你負責此案啊！”

清晰的關窗聲傳來，陸九萬嘆了口氣，翻進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