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這個時節山間早已有了涼意，只城中依舊炎熱。署外回著嘶啞惱人的蟬鳴，疏木梢頭葉子略微泛黃，估計再來一場秋雨就要落了。

陸九萬邊思索案，邊慢慢往回走，路過竹園時手欠薅了片葉子，正要湊到邊吹，突然記起這是在署，自己為堂堂千戶，多還是要講些面的。

憾放下手，轉而將竹葉撕了豎條條。撕著撕著，覺得這場景有點眼，再一想，哦豁，這不是白玉京焦慮發愁時常有的作麼！

陸九萬哭笑不得，該說夫妻相，像夫妻麼，連小作都潛移默化一樣了。

扶額笑了陣，聽見腳步聲的程心念連忙抱著案卷跑出來請教事，瞧見笑，不由歪了歪頭，眼中帶著好奇。

陸九萬斂了笑意，示意一起進值房，指著書案另一頭讓坐下，慢慢謄抄，則繼續思考案，時不時解釋下自己寫的神奇玩意。

陶盛凌的白月竟然是如今的莊太妃，這是陸九萬無論如何都沒有料到的。

現在著勤勤懇懇謄抄案卷的程心念，心十分復雜。

這姑娘，像誰不好，像莊太妃，平白惹來了長興教和陶盛凌。

陸九萬忽而想起了在城外野店，跟唐惜福的對話。

“我以前審過一樁案子。有個員，在家打死了妻子。為了遮掩罪行，他用棉被捂住尸，干擾仵作判斷死亡時辰。而后故意跑酒肆跟人打了一架，讓人記住他，得到了不在場證明。”

“他要的是不在場證明！他或許還犯了更重的罪！”

由此又記起一直以來的疑：若陶盛凌與長興教相識是在與程心念往之后，明明上過白澤衛大堂，他清楚地知道長興教乃邪教，為何還會去赴長興教的約？他有什麼把柄落在了長興教手中？

如今看來，所謂的把柄，所謂更重的罪，約莫就是覬覦太妃。先帝的人，他可真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可是既然他知道這是段見不得的，為何還敢掛出來那些仕圖呢？

陸九萬閉眼想了想，忍不住嘆了口氣，其實他已經很小心了。

那些仕圖只剩了背影，想來之前給程心念畫的圖都理掉了吧？世上見過莊太妃的有幾人呢，他們高高在上，又怎會留意程心念一介孤。

這是兩撥本不會有匯的群。

今天的發現，完完全全是意外。

可是很多真相能大白于天下，都因著“意外”。

“陸千戶！”正沉思著，曹敏修敲門走了進來，將一份駕帖放在了條案上，“逮捕陶盛凌的駕帖。”

“陶盛凌？”正謄抄案卷的程心念筆尖猛地一劃，在紙面上拖出長長墨跡。

“抄你的，涉及到你會另行通知。”陸九萬瞥一眼，一指門，“先回你值房。”

程心念慌地收拾好東西，低著頭匆匆跑開了。

曹敏修同地著，有些懊悔：“哎，我該等等再稟告的。”

“在白澤衛，總要接到這些，總不能事事遷就吧？”陸九萬有時候冷酷得不近人，“等牽涉到的時候，再讓回避也不遲。”

曹敏修更同程心念了，他訥訥請示：“那我去點人，咱們一會兒去陶盛凌別院還是主宅？”

“你帶人去別院，我帶人去主宅。”陸九萬想起答應過仆役小七會救他們，連忙代，“仆役里有個小七的，你悄悄帶回來，別驚他人。”

陶盛凌一旦意識到自己餡，怕是會殺人滅口，瞧他對待別院下人的手段，便知這是個視人命如草芥之人。

陸九萬帶人出門時，程心念站在門口言又止，最終一個字都沒有問，沒有說。時移世易，早知“分寸”二字。

陸九萬帶人直奔陶盛凌在安富坊的主宅，拍開門后，一眾白澤衛嘩啦闖了進去。唬得管事想攔，陸九萬直接把駕帖在他眼前晃了晃：“看清楚，你家伯爺犯了重罪，誰敢阻攔，當脅從論。”

管事呼吸一滯，當場了方寸。

本在后院作畫的陶盛凌匆匆趕了過來，質問：“陸千戶，陶某好歹是個伯爺，敢問是犯了何罪，竟惹得白澤衛親自登門？”

陸九萬笑了下，微微靠近了他，低了聲音：“陶伯爺，我們在抓陶潛啊！”

陶潛，便是長興教留在城外野店的名字。

陶盛凌呼吸微微凝滯，眼神有些飄忽。

陸九萬看他明白了，便示意下屬看好他，自顧自往里行去。

河清伯宅第布置得非常有文人氣息，雖說得賜百余年，不如時下流行的園林那般致新穎，卻帶著厚重的時代痕跡。宅第多用柳葉格做窗，窗子留一兩方眼，其余皆是疏欞。

陶盛凌是個會的，除了北方常見的地爐、暖炕，還打造了各式各樣的床，比如螺鈿床和大理石床，書房里則擺了張不用寸木的藤床。

反正陸九萬越搜查越酸，有時候就理解不了這幫富貴嫌犯，明明都那麼有錢了，折騰個啥啊，你好我好大家好，你過日子，別給我們造活，不好麼？

夏蟲不可語冰，天天惦記吃喝住的俗人，跟思慮過重的文雅人，多有那麼點壁壘。

陶盛凌居住的正房確實種了許多茶梅，不過眼下早過了花期，只剩下一片長勢甚好的樹。

臥房沒甚出奇的，跟尋常士大夫喜好差不多，玳瑁屏風床配青竹紗帳，窗下擱了張醉翁椅。

香爐中熏香尚未燃盡，清雅濃郁，連帶得都沾上了香氣。

陸九萬在他房中轉了圈，實在沒瞧出問題，只在枕下尋到了一方繡帕。

一尺見方的白綢帕子，右下角繡了一枝紅艷艷的茶梅，以及一首詩：

小院猶寒未暖時，海紅花發晝遲遲。

半深半淺東風里，好似徐熙帶雪枝。

陸九萬捧著繡帕，陷沉思，文人常寄意于，陶盛凌藏的究竟是帕子，還是帕子代表的人？

收起帕子，又轉去了書房。

相比趙長蒙那偽裝出的士大夫書房，陶盛凌此明顯帶著主人常待的痕跡。

書房正中蹲了個青花瓷的大缸，有荷葉和火魚數條，花梨木的書桌上還放了新近時興的蜀扇，顯然主人經常過來。

陸九萬就說，大熱天的，老趙在自個兒書房放個茶爐子，不熱麼？明顯是偽裝風雅嘛！

陶盛凌很小心，在主宅幾乎沒放任何跟莊妃，跟長興教有關的重要品。不過陸九萬還是在火盆里發現了燒灰的紙張，看殘余邊角大約是信件。

小心轉了下火盆，出意味深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