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敲響暮鼓的時候，花氏終于挎著籃子出了家門，大方雇了輛驢車往外城行去。

易總旗親自追了一段路，差人尋陸九萬回稟：“是去映雪寺的方向。”

“不是閉寺了麼？”陸九萬負手站在城城門口，淡淡道，“合著是假的？或者他們開放了？”

很快，他們就知道了——映雪寺打開了后門。

知客僧站在后門，雙手合十，引導著香客門。陸續而來的男男默契而小心，唯恐給寺招來禍患。

陸九萬隨著人流走了幾步，不由納悶，就算你們不說話，待會兒法會開始，又是燈火，又是誦經聲，也沒人注意麼？

一行人行至門口，知客僧眼皮略抬了抬，手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聲音倒還算和善：“幾位施主瞧著眼生，請問是何人介紹來的？”

曹敏修按捺不住，想要拔刀。

陸九萬跟后長了眼似的，看也不看，僅憑細微聲響就背過手按住了他的刀柄。千戶微微笑道：“家祖姓鄭，諱名越。”

在賭，賭鄭越的名義好使。

幸好，賭對了。

知客僧出恍然大悟的神：“原來是鄭施主親眷！”頓了頓，他似乎是怕認錯人，追問，“鄭施主的案子可結了？需要敝寺做場法事麼？”

陸九萬低下頭去，假裝黯然地抬手拭淚：“求之不得，那便勞煩師傅了。”

知客僧念了聲“阿彌陀佛”，讓開了路，想了想，又喚來一名小沙彌，代：“這位是貴客，你帶去住持禪房稍坐。”

陸九萬腳步微頓，娘的，毫無準備就要去見生輝法師了？

誰過來給背段長興教經文讓鸚鵡學舌下，再不濟，來段《訶般若波羅多心經》也啊！

正想指下屬有懂行的，偏偏知客僧又喚來一名小沙彌，指著曹敏修他們道：“這幾位施主初來乍到，你帶著他們去大殿。”

陸九萬現在就想一把火燒了映雪寺。

生輝法師的禪房樸素而簡單，室充斥著濃郁的檀香氣息。許是今夜太忙，陸九萬聽著外頭人來人往，還有人過窗戶悄悄觀察，法師本人卻是足足過了兩刻鐘才姍姍到來。

住持是個很慈祥的老者，說話做事總是帶著慢悠悠的意思。

不知是不是錯覺，生輝似乎對陸九萬很了解，在小沙彌端來茶素時，他輕聲吩咐：“端盤山楂糕過來。”

陸九萬扭頭往那盤造型致的江南點心上瞧了眼，里搶先泛起了齁得難的覺。山豬吃不了細糠，實在接不了甜膩膩的滋味。

“不知施主來敝寺，所謂何事？”生輝在方桌旁坐下，斟了杯茶水，慢慢推過去，并借機近距離打量著。

他一靠近，一輕微的草藥氣味撲面而來，陸九萬呼吸微微一滯，奇異的悉縈繞心頭。

生輝捻著佛珠，將問題細化：“施主可是為了家中長輩而來？”

“對。”陸九萬回過神來，努力做出傷心狀，“我想送一送祖父。”

生輝眉梢眼角漾出細微笑意，他耐心地詢問：“施主可有特殊要求？”

約莫是他的聲音太過輕，陸九萬有點恍惚，甚至想沉溺其中。千戶舉起杯子喝了口茶水，搖搖頭：“并無，法師依舊例即可。”

生輝微微頷首，提起茶壺為添水，依然是慢悠悠的語調：“京師風沙大了些，貧僧觀施主雙手似有傷疤裂痕，敝寺有特制的藥膏，若施主不嫌棄，不妨帶一盒回去試試。”

陸九萬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長有力，就是了些，不容易鎖住水分，再加上整天風吹日曬，所以一換季就容易干。以前鐘春雪在家時，還天天盯著面脂，后來進了署忙起來，慢慢也就懶得講究了。

想不到一個老和尚居然連這都管，大概寺里真沒賺錢的東西了。

陸九萬又是一杯茶下肚，試圖反客為主：“聽法師的口音，不似京中人？”

生輝樂呵呵的，似乎很樂意與談：“出家人，看過五湖四海，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若困囿于一，是難以堪破紅塵世的。”

答了，又好像沒答。這個回答跟“從來來，向去去”一樣虛無縹緲。

仿佛瞧出的不滿，生輝輕聲道：“百歲彈指過，得甚麼功果。世間煩擾太多，施主何苦執著。所謂水到渠，時候到了，事自然解決。”

陸九萬想反駁他，可是腦中越來越混沌。意識到不妙，強撐著去拔刀，然而一只手搶先住了的手背，生輝語氣輕：“時機未到，勿要強求。”

陸九萬終于撐不住，倒在桌上。迷迷瞪瞪著生輝起，眼前怪陸離，所有的一切都在慢慢旋轉。

生輝不疾不徐向門邊行去，背影直而清瘦，并不像他說話那般溫。

陸九萬陷黑暗前，終于拽住了腦海中的那細細蛛，掙扎著出手去，翕了下：“別，別走……”

生輝稍稍停了下，影帶著寂寥與不舍，然而他終究走了出去。

陸九萬不甘地墜沉睡，手臂無力垂下。

燭花嗶啵作響，窗外飄來了誦經之聲，夜，越發深了。

大殿方向明燈一盞連一盞，信徒自覺合掌躬，跟著僧人念誦經文。

可他們念的卻不是任何一部佛教典籍，如果楊駿在此，定然能聽出他們念的是《通明真經》。

曹敏修焦躁地環視左右，幾次想找機會去尋陸九萬，都被僧人擋了回來。

城宣武門門口，白玉京提溜著睡眼朦朧的孫二虎，跟孫家大郎靜靜對峙，良久，咧出一個充滿戾氣的笑：“我知道，暮鼓響過了，城門關了。可宣武門是由汝侯府負責的，孫大公子定然有鑰匙吧？”

披甲執銳的孫鴻飛凝視著站在馬車上的他，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