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萬實在不敢判斷，臨近散值又趕回了署，直接找趙長蒙匯報此事。

“不是給你放假麼？你怎麼又回來了？”老趙都驚了，“丫頭，你不用這麼拼，咱這兒不是離了你轉不開。”

“呸！您別想把我攆回家！”陸九萬沒心思跟他扯，署不缺人，意味著飯碗不夠鐵，那才真的驚悚好麼！

趙長蒙徹底服氣，給豎了個拇指：“你樂意用案子沖淡難勁，隨你吧！反正把你累病了，我不負責。”

老趙琢磨著最近得時刻把吳良帶邊，免得哪天陸正綱殺上門來找自己算賬。

那個渾不吝，最不講規矩，律令條文可困不住他。

陸九萬懶得與他爭辯，將安富坊的怪事說了遍，最后總結：“那本韻書絕對有問題，沒準兒上面有陶盛凌的重要罪證。”

“你方才說，蕭太妃可能卷其中？”趙長蒙的關注點卻是皇城之，他背著手在房中踱了圈，問，“你那日去佛堂，蕭太妃在做什麼？”

“就是在抄書啊！”陸九萬解釋，“可能對訓詁學興趣吧？不然都這個歲數了，再去鉆研韻書，有點說不過去。”

“用什麼字？”

“我認不出來。”陸九萬老老實實描述，“像是隸書，又像是楷書。”

趙長蒙閉了閉眼睛，喃喃：“我怎麼把給忘了呢？”

陸九萬不太明白。

趙長蒙轉進里間取了張碑帖臨摹本，在案上鋪開，問：“跟這個像麼？”

陸九萬湊過來，看來看去，遲疑著點頭：“有點。不過我看什麼都一樣，能認出里頭有隸書的痕跡，就不錯啦！”

“這是褚遂良的《伊闕佛龕碑》，楷書中夾雜隸書。”趙長蒙不知是給自己梳理思路，還是給下屬講解，“史書對他的記載是工隸楷，于鑒賞。”

“咦，我好像練過他的字帖？”陸九萬覺得這名有點。

“你肯定練過。”趙長蒙回過神來，笑道，“他跟長孫無忌齊名，都是唐太宗留給子孫的顧命大臣。練楷書的，左右離不了歐柳趙，褚遂良造詣不遜于四大家，只不過他本人研習過多種字，筆畫有個人風格，不好練，不適合門。”

陸九萬似懂非懂，卻明白了一點：蕭太妃的楷書造詣比嘉善帝要深。

“所以，有可能是蕭太妃模仿了陛下的字跡？”陸九萬輕聲猜測，“陶盛凌和蕭太妃可能有牽扯，兩人一個負責宮外，一個負責宮？”

“有這個可能。”趙長蒙點點頭，“我記得蕭太妃早年曾模仿四大家的字，幾可以假真。陛下的字，必然是比不得四大家的。”

這消息委實有點顛覆普通人的認知。

陸九萬猶豫著開口：“可是，屬下現在有理由相信長興教可能跟晉王有關，但，蕭太妃不是跟莊太妃是死對頭麼？怎麼會，與長興教有牽扯？”

“知人知面不知心。”趙長蒙笑了下，“我在白澤衛待了那麼多年，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破事見多了。”

陸九萬沉默了會兒，忽然問：“您既然在白澤衛待了那麼久，那，定然知道張遠琛的案子是怎麼回事吧？”

這個話題轉得突兀而又合合理，自信對方不會瞧出自己其實已思量許久了。

趙長蒙確實沒懷疑，只以為是突生好奇。他豁然轉頭，瞪視著得力干將，眼里帶著兇戾，他一字一頓威脅：“這不是你該問的。”

陸九萬這個人，向來是屬驢的，順著來可以，越不讓干啥，越好奇。這種子吧，研究案子的時候是優點，可上司想掩蓋某些機時，這就是個麻煩，不知道哪天就給你炸了。

趙長蒙顯然是清楚這點的，指著人嚴肅警告：“關于他，是陛下的忌，你別去。”

“可是案子總得查啊！”陸九萬爭辯，“鄭越離開司禮監，與張遠琛獄，發生在同一年。兩人都是潛邸的，按理說對陛下忠心耿耿，但是……您不覺得太巧了麼？如果那張紙箋上的字，是蕭太妃寫的，那麼印章應當出自鄭越之手，這兩人都很危險。那您說張遠琛會毫無瓜葛麼？”

“可他已經死了！”趙長蒙怒視，“人死為大。”

陸九萬瞧出他對張遠琛有，緩了口氣，認真地道：“鄭越也死了。他留下的印章還能調出通明石。那麼張遠琛不會留下點東西麼？比如白澤衛里可能有鬼。”

趙長蒙沉默了。

署的晚鼓響了，“咚咚咚”，沉悶而震人心弦，各值房回著青年們狼嚎的聲音，順著秋風吹向各，一直飄進了趙長蒙的值房。

“多神啊！”趙長蒙聽著歡呼聲，笑了下，“我曾經也像他們一樣有神，也跟你一樣有子拼勁。”

可是嘉善二年后，一切都變了。

他高升了，亦裹足不前了。

“張指揮使這個人，謹慎、清廉、子斂，還有點書生意氣，對誰都和和氣氣的，有時候甚至不像是白澤衛的老大，倒像是文隊伍里的人。”老趙終于開了尊口，“他夫人出書香門第，看不慣他干這行，陛下繼位前，兩人就和離了。為了讓孩子走正途，孩子歸了外家。”

陸九萬越聽越覺得這個形容有點，仔細一想，不由恍然，這不是老趙裝出來的那副文人模樣麼？合著是跟張遠琛學的！

“他，其實我也搞不懂他怎麼就走到了絕路。”趙長蒙搖搖頭，“榆林之戰后，有一天陛下突然下令將白澤衛給封了，我們這些由張指揮使一手提拔起來的，通通被關了起來。那段時間，大牢里刑訊供的聲音就沒斷過，連我也給拉過去挨了幾下狠的。”

“陛下是懷疑，張指揮使跟榆林之戰有關？”

“不清楚。我至今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趙長蒙嘆息，“有一天我們被放了出來，張指揮使卻被關了起來。我給他送水的時候，看見他，并未刑，只是額頭上有傷，像是砸出來的。”

那時候的趙長蒙遠不如后來心思深沉，他還樂觀地覺得張遠琛是惹怒了陛下，等陛下消了氣就沒事了。

“我是最后一個見到他的人。后來，他就自殺了。”趙長蒙苦笑，“事發后，陛下調走了關于此事的所有卷宗，皇城和白澤衛都展開了大清洗，死了許多人。有的人是真冤枉，有的人是的確參與其中。總之，很長一段時間，人心惶惶，唯恐自己被人攀咬出來。”

陸九萬靜靜聽著，似乎能看到當年流河的景。

待老趙話音落下，才輕聲問：“那，張指揮使，無辜麼？”

趙長蒙搖搖頭，沉聲嘆息：“他說沒有冤。他是自己認罪的。我去看他時，他跟我說，一失足千古恨，讓我別學他。”

老趙顯然對張遠琛有深厚的，隔著仙霧看人，惡人亦有仙姿。

陸九萬沒那個負擔，實事求是地道：“張指揮使與夫人和離，或許是早知自己要糟吧？您說，什麼樣的人，才會那麼早就安排后路呢？”

趙長蒙扭頭怒視，然而呵斥在中滾了幾滾，最終還是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