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辭那日淋了雨,罕見地病了一場。躺了三五日,人總算是有了些神。田嬸不知裏的詳,但也模模糊糊覺到了這孩似乎有了些心事。本想要勸解幾句,可忽又恢複回了原來的樣子,隻是日日都在忙碌,不肯讓自己得閑一樣。
紀言蹊也是如此,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一個人,現如今更是沉默了——這爺孫兩人都中了邪一樣,宵旰食,一個比一個勞碌,看得人憂心。
清辭先前最喜歡替田氏夫妻出門跑,這些日子,人卻一反常態,說什麽都不肯出門。並非是挫,隻是對於“人”這種東西,有了懼意。從前家裏人對不好倒也罷了,好不容易有了外人對好,拿了真心待人,結果……
被棄、被厭惡,如今又被欺騙。真的就是,得不到也沒什麽;給了你,又奪回去,才心如刀絞。不,其實被人逗弄、欺騙的那種覺才更難吧,就像個笑話。
於深夜裏抱著二敏大哭過一場,二敏仿佛覺到了主人的哀傷,那夜裏尤其乖順。不是不難過的,隻是知道世上的事無法強求。人生就像鴻淵閣裏那些難見天的經文,能讀、會背,但永遠都無法參一樣。
想起母親的話,“人生於世,悲歡哀樂皆在於我。”努力去化所有的緒,去實踐、靠近那一份“不以喜,不以己悲”的豁達。可那個噩夢又從心底掙紮出來,有時候分不清是真是假。此時忽然想知道,母親到底是病逝的,還是自己將自己吊死在床頭的?既然教豁達從心,為什麽會自裁於世呢?
一想到這些,清辭就頭疼裂,想不下去。了太,等那陣疼痛平息,不敢再去想了。一抬眼看到門邊有個閃亮的東西,走過去撿起來,原來是韓昭送的簪子上的那串小鈴鐺。想來是那日裝箱的時候匆忙,一時沒留心掉出來的。
把鈴鐺放在掌心裏,原以為還了幹淨,誰知道還有這樣的牽扯。人和人啊,是不是本就是算不清的呢?但過了幾日,漸漸也釋然了。
這日紀言蹊修補好了書院山長的一套珍本,本是要田叔送過去,田嬸卻是把書匣子往清辭懷裏一塞,“你田叔還有事忙,嬸子還得做飯——丫頭就跑一趟吧!瞧你整日悶在家裏,臉都白得像鬼了。”
清辭一點都不想去,但是田嬸的態度很堅決,又不能指三叔公去,便也隻得應下了。
白鷺書院的山長是個胡伯宗的老先生,很有些怪癖。但凡給他的東西,須人親自到手上,檢查完畢後方算事了,否則秋後算起賬來,十分讓人吃不消。因此清辭也不能托門房轉,隻得自己按著門房指的路抱著書匣子著頭皮往書院裏去。
因為怕遇到韓昭或者平寧,所以一直垂著頭,目隻在腳下這一畝三分地上。聽到有學生的談笑聲時,便快走幾步,想要遠離那些人。可人群裏忽然有人,“那小兄弟,你是新來的嗎?見著學兄們,怎麽不行禮?”
清辭怕同他們說話,頭垂得越發低,恨不得腳下生風,跑得飛快。好不容易離那些人遠了,可剛過轉角遊廊就撞在了人上。
清辭一個踉蹌,人和書匣子都摔到了地上。書匣子摔開了,書散落了一地。摔倒的同時,耳邊響起一個清朗的年聲,“對不起,我沒留心有人,你沒事吧?”
清辭沒說話,隻默默爬起來去撿書。那年又擔憂地問了一遍,清辭這才“嗯”了一聲,也沒抬頭看他。
有一本書飛出去老遠,那年站起後跑過去把書撿回來,然後遞還給。“沒有把書摔壞吧?要是摔壞了,我賠給你。”
清辭搖搖頭,仔細檢查著書,拂去書上的灰塵。看書沒有損壞,放下了心。重新把書放好,扣好了牙扣,站起便走了。因為摔了膝蓋,走起路來也一瘸一拐起來。
年見狀跟了兩步,關心地問:“噯,你真的沒事嗎?”清辭卻是越走越快,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年越發奇怪,他好像沒那麽嚇人吧?正想再問兩句,遠有人氣籲籲地跑來,“我的六公子唉,您跑那麽快幹什麽!”
清辭怕又撞著人,溜著牆邊放慢了腳步,等那人而過以後才又開始疾步向前。聽得後那年喃喃自語:“該不會是和阿嫣一樣吧?”
來人又抱怨了兩句,年無奈道:“我能不跑快些嗎?再慢一點就被曾博士抓住了,我還要回去再做一隻竹鳥,剛才我忽然想起來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再不寫下來,我就忘了。哎呀,你這一打岔,我好像真忘了……”
清辭離得遠了,下頭的話也聽得不大清楚了。後麵的路總算是沒再遇到人,平平安安地到了山長的值房。
山長此時正同另一個夫子模樣的中年男人在下棋,書通報了以後,引了清辭進來。
檢查書時,老先生不住讚歎,“果然是妙手回春,妙啊妙啊!”然後又把書遞到那中年男人麵前。
清辭微微抬眸,認出那人就是當初罰韓昭掃地的。聽平寧提過一耳朵,似乎是書院的副講,趙致丞。一想到往事,人怔愣了片刻,連胡伯宗都沒聽見。
“丫頭是看出什麽名堂了嗎?”胡伯宗見目落在棋盤上,來了興致。
清辭回過神,忙回道:“沒有沒有。”
既然書已經驗完畢了,那也該回去了。剛要行禮告辭,胡伯宗卻不肯放人,覺得一定是看出了些什麽。他這裏才沒有什麽觀棋不語真君子的規矩,贏棋才是第一要義的。“是不是老夫剛才那一步棋走錯了?丫頭快說說看,該放哪裏?”說著就把棋子又拿了起來,那賴皮樣子,哪裏還有山長的樣子?
“山長,沒有這樣的道理!”
清辭見趙致丞本就黝黑的臉,這會兒又黑了兩分,哪裏敢說話?推道:“胡老先生,我不會下棋的。”
胡伯宗盯著看了一會兒,看的目像看什麽稀罕東西,然後對著趙致丞道:“喏,這就是小紀的侄孫,可稱得上是半個鴻淵閣,不如咱們考考,看看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這老兒眼看自己要輸棋,便在這裏科打諢。趙致丞本想掀棋盤走人,聽他這樣一說也來了興致。
清辭謙道:“都是旁人說著玩的,鴻淵閣藏書甚巨,晚輩怎麽可能裝下那麽多書?”
這胡伯宗雖然八十多高齡,可脾如同個頑,說什麽都不放清辭走。因他同紀家老太爺同年,因此輩分上更高一級,見他堅持,清辭也不敢怠慢,隻得同他背了幾頁書。
胡伯宗像發現了什麽好玩的東西,開始先考了四書五經,到後來什麽罕見的典籍也都拿出來背。清辭最後終於被他說的一個文集給考住了,老頭子這才滿意,捋了捋胡須點點頭,“確實是紀家的好姑娘,這麽好用的腦子,可惜不能科舉。文章寫得怎麽樣啊?”
清辭搖搖頭,“三叔公事務繁忙,沒教過我做文章。”蕭煦也沒教。
老頭子惋惜地搖搖頭,這才放了走。就是這樣一耽誤,出值房的時候正遇到學生散學,三五群地往飯堂那邊去。清辭生怕上什麽人,忙躲回到抱廈,想等人走過去再說。
幾個學生正群激昂地說著這幾日的邸報,說什麽汝南匪民暴,那些惡匪衝進了汝南武定侯府,燒殺搶掠。武定侯殉國,侯夫人和侯小姐為不辱,投了汝江。皇帝震怒,派了兵、點了將去剿匪鎮。而衛國公世子主請纓為先鋒,隨著晏小侯爺一起去了汝南……
清辭聽得發怔,總怕遇到他,原來再也不會見麵了呀。
雖然於往事已經釋然,隻是人一旦養了什麽習慣,改變總是很難的。有時候夜裏聽見窗戶那裏有靜,會下意識地看過去。推開窗,隻有樹枝在風中搖晃,再也見不到蹲在樹上鮮怒馬的年郎。
說不清這到底是什麽覺,隻是聽說韓昭去了汝南,鬼使神差的,找了許多方誌來看。想象那千峰攢聚、萬壑絕淩的崇山峻嶺,想象那披發赤腳熱如火的姑娘,見所未見的水果,聞所未聞的蛇蟲。也真想走到天涯海角去看一看啊……最後,韓昭的影子又飄出來。晃了晃腦袋,不再去想他。
好在,馬上就是書院的文會了,可以見到大哥哥,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蕭煦離開的時候,兩人一起在蹊樓前香樟樹下埋了一壇梅子酒,這會兒挖出來喝正好。
轉眼到了七月二十二,清辭準備好了東西,提著一隻食盒往凰樹那邊走去。花期將過,樹下落紅滿地。那樹頗有些年份,有五六丈高。牆那邊就是書院的習武場,畢竟都是讀書為主,平常習武場也沒什麽人。這樹正長在圍牆中間,一半的樹在澹園,一半樹在書院。小時候總會爬上去,沿著樹枝走到書院那邊,就好像自己也在書院裏了。
因樹的年份久遠,那樹長得壯非常,半樹杈疊間形個天然的平臺,正好能容兩三人從容坐下。那一年,清辭就同蕭煦一起坐在這裏看那邊的學生比試。羨慕道:“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去書院讀書就好了。”
如今明白了,其實書在哪裏都可以讀,隻是向往那熱鬧、有朋友陪伴的生活而已。
文會的文賽是在學堂裏舉行的,詩作對倒沒什麽意思,好看的是武賽、技能賽。大家這一日不論年長年,不論學識薄厚,不論尊卑,各憑本事一競高下。每次都有些別出心裁的項目,清辭離老遠都能聽到學生們的笑鬧聲。
從日暮等到了月升,當時忘了問蕭煦什麽時辰會來了,此時隻能等著。不過好在今天也沒什麽事做,所以並不著急。有一隻千裏眼,能把校場裏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看著那些學生比試,很有樂趣。
等得雙發麻,清辭站起活了下筋骨。餘瞥見帶來的酒,正好有些口了,決定先喝一口。拍開了封泥,一醇香撲鼻而來。帶了兩隻酒杯,想著隻小小喝一口,誰想到這酒竟這樣好喝,喝了一口還想喝。雖然有一些辣口,但更多的是果香。
也不知道喝了幾杯,腦袋開始有些暈乎乎的,神卻很,看到對麵一個學生跑步摔了一跤,也噗嗤笑出了聲。
清風、明月、酒、有意思的人事——書上總說一醉解千愁,不知道自己現在有沒有醉,但隻覺得好像心中也沒那麽鬱結了。
垂目看了看又空了的杯子,就好像看著人世間兩手空空的自己。這世上真的沒有什麽是屬於的,大哥哥不是,韓昭也不是,那這一世便嫁給書吧!
正噙著笑怔怔出神,忽然手邊落了個東西。以為是什麽蟲子,低頭一看,竟然是隻竹子做的小鳥。那竹鳥樣子惟妙惟肖,翅膀甚至可以。忍不住拿在手裏仔細端詳,忽然聽見樹下有聲音。
“張信,你果真看清楚落到這邊了嗎?”
是個年的聲音。清辭覺得這聲耳,還沒想起來哪裏聽過,忽然到樹在晃,忙抱了邊的樹幹。
“六公子,讓我上去找吧!這麽黑,別樹上藏著有什麽蛇蟲。”
“……”
清辭想,蛇蟲沒有,人倒有一個。也不想嚇唬別人,此時到底是開口提醒他一句呢,還是不開口呢?似乎怎樣都會嚇到他們的。
那年的聲音卻是越來越近了,“不怕,既然你看到落到這裏了,定然是落到這裏了。論眼神,大周怕是找不出來比你更好的。勞煩你把梯子扶穩了就行,我晃一晃,說不定就掉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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