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學後,梁秋邁步出了堂,候在一旁的隨侍上來替他拎著書箱,“廠督還是去北興門看一眼吧,翰林院的那些清流已經跪了一整天了。有幾個上了年紀的,都倒了。”
梁秋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管著鎮司提刑司,是朝中人既痛恨又想拉攏的人。梁秋停了腳步,在廊子下站了站,沒說話。
前陣子工科都給事中上書皇帝,道國庫空虛,宮中開支無度。皇帝給皇貴妃修了萬花樓不夠,如今又騰挪各款子給修園子,且耗費甚巨。工程所用花石采自岺西,采石時山坡,砸死石工三十四人,府縣卻吞拿恤金……直陳皇帝應以民生為重,不該貪圖樂,枉顧蒼生。這一道奏本惹怒了皇帝,下旨將此人革職流放,永不敘用。那都給事中也是個剛直脾氣,將自己吊死在萬花園的牌樓上。皇帝震怒,牽連了十幾個員。而朝中清流一呼百應,如今聚在一起上書請願。
梁秋在後宮爬滾打多年,什麽事都會比旁人想得更深三分。所以忽然見到紀清辭,直覺得這事太過蹊蹺。尤其聯係到如今清流同王黨之間,眼看著就要短兵相接的關節上,越發覺得出現在這裏不尋常。
那隨從太監等了半晌不見梁秋發話,又問了聲:“廠督?”
梁秋回過神,卻道:“去查一查那個。看看怎麽進宮的。”
清辭和銀鈴也從堂走出來,梁秋已經走遠了。剛才就覺得這人眼,直到看到了他腰間的那枚和自己的玉佩十分相像的和田玉圓牌,才想起來是在哪裏見過這個人。原來竟然是當年送大哥哥澹園的那位公公。
過了晚膳,清辭帶著書來到太後寢宮,但往常安靜的寢宮卻傳出了陣陣竹之聲。當值的宮見了,引著進去,清辭疑地問:“今天怎麽這麽熱鬧?”
“回掌籍,是龔尚儀和司樂司的們來了,太後正在挑曲子。”
清辭進得宮來,因樂師正奏到一半,怕擾到太後雅,行了禮後便站到一旁,也饒有興致地聽起曲兒來。那曲子恢弘磅礴,不是太後平素聽的小曲兒。冬翠也在一旁伺候著,清辭挪了兩步到旁邊,小聲問:“這是準備做什麽的曲子?”
冬翠低聲回道:“你還不知道吧,今兒前朝傳了喜訊回來,說汝南的匪患已平,平南大軍要班師回朝,差不多立冬就能京了。太後娘娘一高興,說要熱鬧熱鬧,就讓司樂司拿了幾個新編的曲子過來聽聽。等定好了曲子,回頭再編舞,好在前獻舞。”
那邊鼓樂一息,龔尚儀叩問太後的意見。太後大還算滿意,但隻是覺得那彈琵琶的樂師,彈奏的琵琶有餘而鏗鏘不足。
龔尚儀笑道:“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太後娘娘的耳朵。這樂師上月才由南陵臻選進宮的,年紀小、膽子也小,是還欠磨煉。”
太後一聽來了興致,招那孩到眼前。太後本是南陵人氏,如今見了同鄉,自然高興。用了南陵話同那樂師說了會兒話,問了問南陵之事,便又唱了首南陵小調。
那樂師頭一回見太後,本就張,這一曲唱了一半竟然唱劈了音,都快嚇哭了。太後非但沒有怒,反而是笑著擺擺手,“確實還要再磨煉磨煉。”
龔尚儀見太後興致高,便笑道:“宮裏誰不知道太後娘娘通音律。娘娘不如給這些人來一曲,也們開開眼。”
太後本被那家鄉小調勾起了鄉思,便也不推,們拿了琵琶過來。雖是年過半百,但保養得當,那一雙手皮白潤澤。素手一撥,便是玉珠落盤,再一張口,那歌聲更是圓潤嫋娜。
“豆子山,打瓦鼓;揚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龍。織得絹,二丈五。一半屬羅江,一半屬玄武……”
這歌?
清辭怔了怔。雖然沒專門學過音律,但這方麵卻極有天分,本就是過耳不忘的人。聽到這個小曲兒的時候,竟然能自然而地跟著哼唱出來。
這樣悉的歌,像早已嵌了心深深。是誰曾不知疲倦地在耳邊輕輕唱?
想起來了,那年被父親責罰,大哥哥陪了一夜,唱的就是這首歌。
太後唱完,把琵琶轉給了旁人,笑著攏了攏頭發,“老嘍!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唱一遍嗓子就頂不住了。”
站在太後旁的掌事嬤嬤忙送上潤嗓茶,“太後這一開嗓,那簡直就是金玉之聲啊。奴才們好多年沒聽娘娘唱過了,也是奴才們今日有耳福。”
太後啜了口茶,目落在遠,仿佛想起很久遠的事。“我們南陵人都唱這曲兒哄孩子睡覺的。話說那會兒元華在慶禧宮裏,夜裏害怕,我就是唱這支曲兒,唱一宿都不帶停的。一晃眼,你瞧瞧,孩子都這麽大了,上也有了軍功了。”掌事嬤嬤附和著奉承了幾句。
元華……韓昭?
清辭斂了斂心神,悄悄問冬翠,“怎麽世子是長在慶禧宮的嗎?”
“對啊,說是世子小時候三天兩頭生病,太後娘娘說公主不會照顧孩子,就把世子接到慶禧宮裏,住了六七年吧。”
“那其他的皇孫呢?”
“其他的皇孫和皇孫可沒這個福分。世子雖然是外孫,但那分比嫡親的孫子可要深厚多了。”
後頭的話清辭什麽都聽不見了,可那曲兒卻又漸漸在耳邊浮現,那樣清晰。
四周一片黑暗,在重重的迷霧裏,也像一粒冥迷的塵埃,無所依附,漂浮在孤絕的人世間裏。可那一曲歌聲響起,引著往前走,一直走。隨著那歌聲,腳下一朵一朵的曇花在黑夜裏肆意張放。的無明,黑暗被那雪白的花占滿了、碎了。像滴清水裏的墨,緩緩搖曳,直到消弭在清澈裏。
的眼睛終於看清了,那雷聲的雨夜裏,那滔天的巨浪快要將自己淹沒時,穩穩托住的人。
“韓昭!”
倏地睜開眼,從夢裏驚坐起。臉上一片涼意,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臉上全是淚。
嘉啟十九年冬,平南大軍班師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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