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依言為自己斟了一盞，抬起袍袖遮在面前飲了。

生于微末，十余年都在侍奉人，后面雖不再侍奉，卻也在軍營滾打爬，因而極飲茶。

茶味半苦半，不知有什麼好喝的。

飲完了茶，再沒什麼話了，那人只是闔著眸子，小七也只是靜默坐著。

又走了大概半盞茶的工夫，忽有滾滾的車聲自后頭響起，細細聽去，那趕車人出口的話竟有幾分魏國鄉音。

小七心頭一跳，忙掀起帷幔探出腦袋朝后去。

約莫是三輛馬車排一列，風塵仆仆的，那形制看著亦是魏國的車駕。

定然是魏國的使臣。

極力凝神遠眺，企圖看清馬車里的人，但車帷垂得極低，里面的人全然看不清楚。

小七一顆心又急又盼，一雙素手死死抓住車窗，抓得骨節發白。

恨不得當即跳下馬車攔在魏國車駕面前，要去拜見魏使，要去問問魏國如今的形，要去問一問大表哥。

哪怕見不到，便只是聽一聽魏國的鄉音，見一見魏人的面孔，那也是好的。

那也足夠寬余生了。

“坐正了。”

車那人沉聲命道。

小七心里萬般不愿，但還是垂下帷幔依言在車坐穩了。一雙手攏著，抬眉試探問道，“公子，后頭可是魏國的車馬？”

那人掀起眼簾，一雙墨的丹眸子泛著審視的，“與你何干？”

小七暗咬著，從齒里出四個字，“奴很想家。”

那人面冷著，“先想想怎樣應付過今日罷。”

小七黯然垂眸，是了，今日都未必能活著出宮，何必去想這些虛無縹緲的。

便是見了魏使，又能怎樣呢？

終究是戰俘，歸國已是遙遙無期。

小七不再說話，只是后頭那清晰可聞的鄉音，那不急不躁的車馬聲，刀鋸一般拉扯著躁不安的心。

初時覺得甬道很長，長的不見盡頭，如今卻恨不得更長一些，好再好好地再聽聽那悉的魏音。

但不久馬車便掉頭去了別，方才魏國的車駕

也不知要趕到哪里去，漸行漸遠，漸漸地便再聽不見了。

小七秀眉不展，幾不可察地輕嘆一聲。

聽周延年“吁”得一聲勒住了馬，馬車穩穩停了下來，周延年在外稟道，“公子，到萬福宮了。”

想來萬福宮便是燕國王后所住宮殿。

高高的漢白玉石階一塵不染，那人下了馬車拾級而上，當先走著。

小七在他后隨行，只看得見他暗緋的袍角拂地，在石階上起一圈圈好看的漣漪來。

再看自己，自己腳畔亦是著一樣的暗緋漣漪。

他有心等，因而走得并不快，跟起來便不必費什麼力氣。

進了殿并沒有直接面見燕王后，宮人引著他們進了偏殿等候。

才進偏殿，便聽見有婢子的哀嚎聲此起彼伏，不住地告饒，“娘娘饒命！啊！娘娘娘娘婢子再也不敢了！娘娘饒命啊！啊！”

小七被這挨打與慘聲激得頭皮發麻，隔著素紗屏風，能看見那婢子雙手被縛，正被吊在梁上挨板子。

每挨一板子，那婢子便被打得晃不止，哭喊求饒聲便也愈發撕心裂肺，“啊！救命娘娘饒了婢子吧！婢子婢子再也不敢了啊！啊！啊”

另有年老的宮人便斥，“在宮里便是要多做說，你既敢在背后非議王姬，便應知難逃一死。”

此時許瞻坐在席上，小七便小心地跟著立在許瞻一旁。

在這威嚴赫赫不見盡頭的宮墻里，好似也只有跟在許瞻旁才能將將安下心來。

在這里，他是唯一的指。

著手里的袍袖，眸不由自主地往他上瞟去。

他穿著那樣的華袍。

穿的亦是與他一樣的華袍。

難免要惹人非議。

宮人端來金托盤，掀開鏤著花鳥紋的金蓋子，垂頭恭謹

稟道，“娘娘為公子備好了早膳。”

小七去，那是熱氣騰騰的餅餌（即餛飩，在春秋戰國時稱“餅餌”），米糕，還有烘脯，另有一盤切得薄薄的貝，一盤涼拌小菜，綠油油的并不知是什麼菜。

小七吞咽了一下口水，肚皮不合時宜地了一聲，的臉一紅，忙垂低腦袋。

昨日并沒怎麼吃過東西，今日早早便進了宮，也沒有吃過東西。

許瞻離很近，大概聽了個清楚，但也只是微微向后瞥了一眼，并不曾理會，慢條斯理地吃起了貝和餅餌來。

他吃相十分優雅，小七越發得厲害，便垂眸不再去看。

也沒心思多想什麼，那婢子每慘一聲，的心便突得一跳。

雖還沒見到燕王后，但已對其懼了十分。

那人得閑還問了一句，“怕了？”

毫沒有給分一口脯的打算。

小七著頭皮回道，“不怕。”

是魏人，后是魏國，才不會了怯被許瞻看扁，更不會給魏國丟臉。

那人挑眉睨了一眼，笑了一聲沒再說話。

又過了半盞茶時間，那婢子聲息漸弱，漸漸便沒了聲音，有一年老嬤嬤稟道，“娘娘，這賤婢死了。”

小七提心吊膽，死一個人多容易呀。

沒一會兒過去，又有人進殿稟道，“稟娘娘，昨日盜珠釵那宮娥死活不肯認錯，才了掖廷一道罰就斷氣了，人將將已經拖出王宮，扔去喂狗了。”

“善。”

珠簾后那母儀端方的婦人不過一聲“善”，便算草草了結了兩條人命。

小七臉頰發白，方才死去這兩個宮娥，一個不過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一個不過是盜了一支珠釵，竟就似芻狗草芥一般頃刻之間命就沒了。

而所犯下的過錯，還不知要在這萬福宮里死幾個來回。

旁那人面不改，小七心中卻惶惶難安。

方才說話那老宮人已進了偏殿，屈向許瞻施了禮，笑

道，“娘娘請公子與魏人進殿。”

許瞻起了，向后朝瞥了一眼，“走罷。”

宮人撥開珠簾，小七跟在他后，一前一后便進了正殿。

主座上那婦人雍容華貴，釵金珠，一襲華袍大帛，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小七匆匆看了一眼，趕垂下了眸子。

原先的魏王后姓什麼小七不知道，但如今既然舅母關氏被封為了魏王后，自然便是關王后。燕王后姓周，心里想著，這便是公子的母親周王后了。

行至離主案不遠，許瞻停下步子，俯道了一聲，“母親安。”

小七便也在他旁伏地磕了頭，“拜見周王后。”

周王后若有所思地端量著他們二人，頃溫藹地朝許瞻招手，“遠矚，來母親這里坐。”

小七心里一，從前只聽眾人恭敬地稱他公子，原來他的字是遠矚。

高瞻遠矚，深謀遠慮。

難怪他初見時聽了的名字輕嗤不已，說小七這個名字“真是賤名”。

原也怪不得他，因為的確是云泥之別。

許瞻起了，信步行至周王后旁跪坐下來。

小七跪伏在地，聽不見周王后命起，心里便愈發沒了底。

似乎已是好一會兒過去了，聽周王后溫道，“督軍回來還沒有好好歇上一歇，又忙于政事。案牘勞形，真是不假。你看，你瘦了許多。”

真難想象，這溫說話的婦人方才竟親自收了兩條人命。

小七抬眸去，見周王后為他理了一下袍。

小七心想，他不愿子，且看他母親他他會是什麼反應。

他竟也坦然了，并無異，“理應為父親母親分憂。”

見周王后欣點頭，繼而目轉來，小七忙垂下頭去。

周王后問道，“你便是那魏俘？”

小七微微抬頭，“是。”

周王后的聲音已有了幾分清冷，“你份卑賤，怎能穿與公子一樣的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