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人婢子見了他來，莫不紛紛行禮，“君侯。”

若直起了，大多也朝看上一眼，卻并不多說什麼，各自忙手中的活計去了。

小七不安，便問，“君侯不怕有閑話嗎？”

那人笑道，“扶風無人會說閑話。”

都說修齊家治國平天下，從蘭臺與扶風的家風上，便能窺見一二。

一人專制。

一人寬仁。

難怪一人主戰，一人主和。

小七輕舒一口氣，大表哥是不會錯的。

還沒有到正堂，便見幾個婢子簇擁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走來了，想必便是扶風夫人。

那婦人盈盈朝著良原君施了禮，卻又在小七上打量，“君侯回來了。”

小七微微一掙，想要下來。

良原君卻沒有松手的跡象，只是對那婦人笑道，“的鞋丟了，去尋一雙阿棠的履來。”

那婦人略有所思，隨后溫藹地應了，“君侯稍等片刻，履一會兒便取來。”

見良原君依舊背往正堂走去，小七便問，“方才可是君侯夫人？”

那人笑道，“是，夫人是宋國平公主，是個不錯的人。你安心在扶風住下，不必憂心。”

小七不知道自己能在扶風住多久，私心里倒想留在這里，大表哥要來見的人，定是可以信任的人。雖還不能說是自己人，但也必不會待太差。

到底會活得更容易一些罷？

定然會的。

小七心頭一暖，輕輕應了，隨良原君進了廳堂，沒想到良原君竟徑直將放置了案幾之上。

廳堂一向是會見賓客或與門客議事的地方，主案更是主人辦公進膳之。

這時候婢子已經端來了淺腹花鳥青銅盤，其盛滿了溫水。

小七慌得便要起，“君侯”

良原君就蹲在前按住了，“阿棠。”

小七一頓，他喚著的是阿棠的名字。

他思

心切，把小七當了阿棠。

便不好再推拒。

但良原君抬起了的腳，將一雙腳放進了青銅盆中，他甚至拂起袖子給清洗起傷口來。

小七挨了燙一般回腳去，“君侯！”

早就磨破的腳底乍一了水，發疼。

“阿棠先天不足，生下來就弱畏冷，總穿的厚厚的，天涼的時候，常賴在我懷里，有一回要我陪玩，問我，父親，你看阿棠的小腳丫白不白，香不香？”

憶起往事的時候，他大概是歡喜的，他溫笑著，“我說，阿棠的小腳丫長得多好呀！”

可良原君只是笑了這一下，再開口的時候已是無盡頭的悲愴，“后來被惡犬所傷，那麼小的孩子，的腳都被那時才四歲，我把抱在懷里，我說，阿棠不疼，阿棠不疼可還是走了”

他垂著頭，小七看不見他憂傷的神，但想必他已經心碎神傷，泣下如雨。

小七心里難過，一個四歲的孩子被惡犬所傷，那該多疼啊！

從前聽旁人提起王叔，只以為是個老謀深算的狐貍，抑或是個只知奪權的飯囊酒甕，但他顯然不是。

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鮮活的、憂傷的、心碎的父親。

他輕地為清理足底的泥沙漬，他此時想到的定是他的阿棠。他心里的缺憾多年無法彌補，因而看到赤足傷的小七時，才會如此善待罷？

能共良原君，是因為自己便有一個如此心碎的父親。

輕聲勸，“君侯不要傷心，還會再有的。”

他微微搖頭，“再不會有阿棠了。”

是了，沒有人能代替一個孩子在父親母親心里的位置。

那是獨一無二的，是不能取代的。

再不知該如何勸，心想，也許只能一不地，由這種方式來緩解他的思之了。

他十分輕，毫不疼。

不久平公主到了正堂，見狀怔了一瞬，倒也并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履給了良原君，溫說道，“君侯，蘭湯備好了，君侯說完了話，便這姑娘去罷。”

良原君悵然點頭。

平公主輕嘆一聲便也走了。

那人著履，好一會兒沒有。

小七垂頭著，白白的緞面上綻開了兩朵棠棣之花。那花繡得多好呀，針腳細膩，用盡了心思。

“這是夫人為阿棠做的。你大概奇怪，阿棠怎會有這般大的履。”

小七抬眸瞧他，那人眼眶微紅，兀自嘆道，“自走了，的母親每年生辰都要親手為納履，每年都有，夠穿許多年了。”

“穿上了，便有一雙完整的腳。”

那真是一雙珍貴卻又沉重的履啊。

他說著話，便握住了的腳腕，溫和道，“穿上試試，看合不合腳。”

小七不好推拒，便想，也許此時在良原君眼里，這個坐在長案上的人便是長大的阿棠。

他要親手為阿棠穿下母親做的履。

定然如此。

連一聲拜謝的話都說不出，想，若果真是阿棠，不會對自己的父親說一聲“多謝君侯”這樣的話。

那雙白白凈凈的腳進履中，不大不小，竟將將好。

良原君笑著端量，“多好看吶。”

小七細語道，“真羨慕阿棠，有人想著，也有人念著。”

有人念著，便好似還活著。

不像，雖活著，卻又好像早就死了。

因而羨慕早就已經不在的阿棠，羨慕有總記掛著的父親母

親。

良原君正，“聽著，扶風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小七原想問他，“君侯不怕開罪大公子嗎？”

但再一想，他是許瞻的王叔，是與許瞻謀權奪位的人，不必問這樣的問題。

沒有回絕，卻也沒有應下。

記得自己是如何被許瞻丟下馬車的，一切都緣于他說，“你什麼時候能對我說實話，什麼時候才算是我的人。如今不是。”

說是魏人，做不了公子的人。

他說不放走，不是君子，不再有君子協定，因而才說出了“公子嗜殺殘暴，不配做北地之主”這樣的話來，這句話激怒了許瞻，他這才將趕下馬車，罰跣足行走。

說這樣的話，不是因為他要挑的手筋，而是因為那不再有效的君子協定。

沒了君子協定，便不能回家。

可只想回家。

他生氣，不過也是因為站隊的問題。

到底是要站誰的隊、做誰的人的問題。

是魏人，只站在魏人那里，這沒有錯。

他也說過不要卷進來，那為何還要站隊。

不卷進來，便不該站隊。

難道跟在他邊便不是站隊了嗎？

也是！

亦是！

更是！

從前不必在這個問題上權衡，如今卻要在許瞻與良原君之間權衡。

權力爭奪最是殺機暗藏，輒伏尸百萬，流千里，但這到底是燕國的事。

垂眸便見那對棠棣之花，良原君贈履，許瞻亦赦過的罪。

辨不分明，因而不做決定。

總得再等一等，再想個明白，再想個萬全之策。

既不負大表哥，又能保全自己。

想，總能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