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莊王十六年農歷五月二十一日，忌嫁娶求嗣，忌祭祀祈福，忌宅出行。

這是扶風府滿月宴的日子。

小七一夜不眠，就眼睜睜地著窗外。

心里滿滿當當的全是事，想著到了扶風該見什麼人，該說什麼話，良原君想必會問蘭臺的近況，也許還會問起許瞻在軍中到底在籌謀什麼。

有些是確信知道的，有些并不清楚。

他既要忙軍務，便是要起戰事。那要打誰，怎麼打，何時出兵，出多兵，有多戰車，備了多糧草，便要尋機會問個清楚。

從前雖站了隊，但因了那人的緣故總搖擺不定，如今安心定志，再沒什麼能搖了。

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槿娘的鼾聲此起彼伏，小七便想，若像槿娘一樣便好了，活得簡單。哪怕淡飯，簞食瓢飲，亦能安貧樂道。

一翻便到了香囊，那是槿娘特意為制的，因近端午，原要放些艾草蒼菖之類的香料驅蟲辟邪，全都悄悄換了藥。

如今沒有利防，便只得在藥上下功夫。

聽見鳴，繼而西林苑的獵犬開始吠，一旁的小八蹭得的腳心的。

是了，小八已經被鄭寺人送回了聽雪臺。

眼看著那鎏金花木窗外天漸白，對面屋檐雕刻文篆書“大樂”二字的瓦當已泛出明亮的澤。

此時天乍亮。

寺人敲響了聽雪臺的院門，槿娘警醒，聞聲驀地坐起，掌了燈，趿拉著鞋履小跑著去開了門，聽問起來人，“總管大人這麼早來，可有什麼事？”

鄭寺人的聲音亦是不高，“公子回來了，請姚姑娘盥洗梳妝，一同去扶風府赴宴。”

槿娘忙應了，回來時端著雕花托盤，其上蒙著繡云紋的蓋布，四角墜著朱紅流蘇，不知里盛著的是什麼件。

槿娘見已經坐起來，小八也在一旁東看西看，便笑，“眼下烏青，沒有睡好罷？是不是我又打鼾了？”

小七搖頭，“是我自己睡不著。”

> 槿娘便道，“你呀，總是胡思想，那羌人已被公子攆走了，公子又有心要娶你，天大的好事，真不知你還有什麼要心的。”

說著話便掀開了蓋布，歡聲道，“快看，公子為你備下的袍！還有那把梳子！”

稀罕地手輕，幽幽嘆道，“是公子最喜歡的緋呀！”

小七怔然出神，手挲著袍子，緋的華袍上繡著暗銀的木蘭，腰間的绦亦是寬寬的銀绦，系著大大的酢漿草結。

他當真是極了木蘭啊。

已暗示了不嫁，他竟還肯要著如此顯眼的袍同行。

去的不是別的地方，去的是他的政敵家。

他是個機謀睿智的人，向來是思深益遠,謀定后，原不該如此。

他若輸，該在千軍萬馬中輸。

不該因姚小七的背棄而輸。

槿娘喃喃問道，“小七，你可知送梳子是什麼意思？”

小七拿起木梳在手中細細端量，那把原先他要送，沒有收，后來被阿婭索走，又被他要回來的紅木梳子。

想過自己簪戴會是什麼模樣，實在喜歡。

聽槿娘徑自說道，“在燕國，梳子便是約定終。”

小七心想，在魏國，在魏國也是如此呀。

兀自握在掌心。

茫茫然地任由槿娘侍奉著盥洗梳妝，將這緋長袍穿戴齊整，腰間的酢漿草結束得腰更是纖纖盈盈，不堪一握。

怔怔然地任由槿娘伴著去了青瓦樓，見那人眸一亮，旋即神如常，只道了一聲“走吧”，先一步上了馬車。

小七憂心忡忡地踩著馬凳跟上，數日不見，亦是沒有什麼話說。

從蘭臺到扶風有好一段路，兩個人好一會兒也都靜默著，幾日前的晤談使他們克己守禮，無人試著去打破沉默。

忽地聽見馬蹄聲又急又快，在王青蓋車前停了下來，有憨的聲道，“停下！”

旋即馬車一停，周延年在車外稟道，“公子，是阿婭郡主。”

那人的眉峰無意識地蹙了起來，蹙得了。

聽得阿婭道，“遠矚哥哥，阿婭也要跟你一起去！”

不等許瞻回絕，車微微震，阿婭已然撥開帷幔進了馬車。

日前的訓斥早就拋在了九霄云外，好似從未發生過一般，此時一屁湊到那人旁，無比親昵地抱住許瞻，“遠矚哥哥！”

那人眉心蹙得愈發厲害，抬手將撥開一旁，“不在宮里養傷，出來干什麼。”

阿婭嘟嘟著，說什麼，“阿婭一年也就來薊城一回，極遇見滿月宴這樣的熱鬧事，遠矚哥哥怎麼能不帶阿婭去看看？何況，這也是姨母允了的，姨母說，要阿婭多跟著遠矚哥哥出去見識見識，免得將來召見那些高門族的命婦們失了面，哥哥可不要丟下阿婭。”

小七心里一，還沒有嫁進來，就提到了什麼“召見命婦”這樣的話來，想必是周王后的意思。不然，一個外族人，怎麼會知道燕宮里的規矩。

許瞻臉冷凝，“荒唐！”

阿婭歪著腦袋，又挽住了他的手臂，一雙杏眸眼波流轉，無辜地眨著，“怎麼荒唐，又不是阿婭自己越禮，是姨母說的呀！”

挽著他，他便似被人定住了一般，渾僵直不能，“松手！再胡言語，這便命裴孝廉把你送回北羌去。”

阿婭挽住他的手臂不肯松開，還笑瞇瞇地撒撒癡起來，“表哥表哥，阿婭不胡說了，阿婭乖，表哥帶阿婭去嘛！阿婭還沒見過滿月的小孩兒呢！表哥”

那人抬袖將推開，“你不知禮法，不知男

大防麼？”

他平靜地說話，語氣疏離。

阿婭卻渾然不覺，雖不再去挽他，但仍梗梗著頭犟，“姨母說了，遠矚哥哥是還不知子的好。”

許瞻冷著臉不說話，他這輩子大概還沒見過如此胡攪蠻纏的人，又是自己的親表妹，生在北地，教化不開，不識燕國禮法也是尋常。

阿婭又嗔起來，“我就不信，哥哥天天守著阿婭這樣的大人，竟一點都不心，我才不信。”

雙手繞著自己細細長長的小辮子，揚起下來憨可。若不是小七知道阿婭好看的皮囊下是怎樣一個飛揚跋扈的人，大抵也要被北羌子獨有的癡所迷。

那人微微起，頃復又坐下。

他大抵是想又一次棄車，但到底又僵著子坐了下來。

好不容易捱到扶風，扶風已是賓客盈門，但若仔細看去，除了幾位族，大多是王室宗親。

那人下了馬車，龍行虎步負手往府中走著，便只是一個背影，亦是矯矯不群。

木秀于林，圭璋特達。

著便服的裴孝廉與周延年挎刀跟著，就連陸九卿也來了。

眾賓客紛紛躬施禮，恭敬笑道，“大公子來了。”

那人微微點頭，淡漠有禮。

那人在前面走著，小七與阿婭跟在后頭。

那人與良原君寒暄著，阿婭卻悄然附耳過來，“魏人，你可看見今日隨我來的人？”

小七轉眸向后去，那胡裝的北羌大漢面不善，正虎視眈眈朝來。

阿婭輕笑，“你當只有我一人來薊城嗎？我去蘭臺是準備做夫人的，沒想到竟遇上你這樣的魏人。”

小七問，“公子就在眼前，你又想干什麼？”

阿婭的聲音益發低了下去，但那咬牙切齒的冷意卻人猛地打起了寒戰，“今日，你別想活著走出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