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淺燈深。

脯上的布帛勒得不過氣來，腦中卻一片清明。

只有良原君救得了，也只有良原君救得了魏國。

良原君若死了，永遠都別想再回家。數年之，許瞻也必起滅國之戰。

這輩子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那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漸漸得再也聽不見了。

定是走遠了罷。

小七朝外看去，此時不過亥時四刻，距離子時還有整整一個時辰。

怔忪起，雙膝跪地時久如針扎一般酸麻，爬上三樓，推開那扇鎏金花木窗向外看去。

小七先前便知道，青瓦樓是薊城最好的瞭塔。

此時許瞻已策馬出了蘭臺，他后跟著周延年與眾侍衛。他必是先要與裴孝廉整軍會合，子時再去扶風。

月黑風高，殘星數點，又是一個殺人夜。

殘缺的木梳就藏在木紗門外的玉簟下，翻開他的柜，他的柜中竟有合形的袍衫，雖沒有抱腹襯可穿，但總算合，足夠去一趟扶風。

自劍臺取了他的金柄匕首，斷開了他在布帛上打的死結，裹了袍便卒卒下樓，幾十余的臺階走得跌跌撞撞。

青瓦樓外并無侍衛看守，想必全都跟著裴孝廉走了。

甚至連個寺人都沒有，寺人想必也回了后院廂房睡去了。

小七心里一緩，是天要助。

疾疾往馬廄奔去，迎面竟撞上槿娘。

槿娘著聲問，“小七，你要去哪兒？”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魏昭平三年冬的除夕夜，那時小七也是這般疾疾奔逃。

那時的槿娘在易水別館皚皚的雪夜里扭著走來，哼著曲子，穿著嶄新的棉袍，淡朧朧的月下看起來好好妝扮了一番，那時問的是，“你去哪兒了？”

如今亦是這般問。

小七道，“姐姐，回去，就當你不曾見過我。”

槿娘上前一步，想去抓住的手，“你到底要去哪兒？”

小七朝后一退，“你最好不要問。”

槿娘急了，“小七！你哪兒都不要去！”

小七笑了一聲，“是公子要你監視我。”

r> 名為侍奉，實則監視。否則阿婭大鬧聽雪臺那晚，他為何對槿娘一句斥責都沒有。

這才是公子許瞻。

槿娘臉一白，“不是監視，是侍奉！可我必須勸上一句，這麼晚了，姑娘就該在蘭臺，切莫再沾染是非！”

甚至指著天起誓，“槿娘對姑娘沒有二心，若再有，便槿娘遭五雷轟頂，萬箭穿心！”

時不我待，剿殺良原君已是急如星火，小七拔出金柄匕首來，“槿娘，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你若定要攔我，我只能殺了你！”

槿娘跪了下來，“奴不會攔姑娘，但姑娘是魏人，不該卷進去！”

槿娘什麼都知道，小七也什麼都知道，可箭早就上了弓弦，已經回不了頭了。

夜里的匕首依舊發出駭人的澤，聽聞這把匕首是鍛造青龍寶劍時一同所鑄，同樣的削鐵如泥。

想，若在那不風的馬車里有這樣一把匕首，便不會被挾持到許牧的馬上罷？

子差極，但殺敵也向來不靠蠻力。

相信自己能取巧，能殺了那兩個假宮人。

然而那時的什麼都沒有，竟連一支發釵都無。

匕首在手心攥出了汗漬，向前橫刀，悲戚喝道，“槿娘，回聽雪臺去！”

槿娘眸中含淚，悵然伏地磕了頭，“攔不住姑娘，便祝姑娘得償所愿。”

小七鼻尖一酸，不再理會槿娘，握匕首往馬廄奔去。

一路如無人之地。

因許瞻喜靜，故而蘭臺雖大，寺人卻不多，無人也沒什麼可起疑的。

馬廄也沒有人。

甚好。

快馬穿過蘭臺，守門的侍衛倒是問道，“姑娘要去哪兒？”

小七拔出匕首給他看，“公子忘記匕首了，我為公子送去。”

侍衛又道，“公子帶了青龍劍，大約不需

要匕首。已經很晚了，姑娘還是不要出去了。”

小七笑道，“公子原說要帶的，那定然有用。只是走得太急竟忘了，快開門罷。”

侍衛便也不再攔，推開大門，還好心叮囑了一句，“姑娘若見到了公子，定要早些回來。”

小七沖他笑笑，打馬疾出，往扶風奔去。

去過扶風，知道該怎麼走。

夜繚繞，屋宇參差，驚起一片鳴狗。

揚鞭驅馬，恨不得再快一些。

再快一些，要趕在許瞻的人馬圍困扶風之前向良原君報信。

記得路，記得扶風已經不遠了，大抵再有一盞茶的工夫也就到了。

方才暗沉沉的夜有了些許亮，繼而那亮越發分明，抬頭向天邊去，此時月上中天，就要到子時了。

遠遠的，看見有人孤一人立于馬上，那人量頎長，按轡徐行，似乎正在等人。

的馬跑得極快，想勒馬停步已是來不及，又往前了幾十步才將將停下。

當真是來不及了，月下的是此刻最不想見的人。

燕國大公子許瞻。

他趨馬向前，不疾不徐。

那是一副怎樣的神啊，仿佛是意外，仿佛又在意料之中，有難以置信，又似早便知如此。

有慍怒，有痛心，有不忍，有萬般無奈，憂心如酲。

戚戚然，怏怏然，悵悵然，怔怔然，那麼多的緒全都堆積在了他的臉上。

“為什麼不等我。”

那人茫然問道，片刻雙眸泛紅，滾下淚來，“為什麼總不聽我的話？”

這是小七第一次見他哭。

他連刀線穿過皮都不肯吭一聲，此時卻在面前滾下淚來。

心如刀刺。

可又何必問為什麼。

只因是魏人，只因他要滅了的母國。

這是赤明晃晃的背叛，知道自己大概要完了。

但還有一匹馬。

也許

能早他一步進扶風，要死也是死在扶風。

絕不死在蘭臺。

小七當即調轉馬頭，換路往回奔去。

然而一條的絆馬索遽然橫在馬前，登時馬蹄翻飛，猛地將遠遠摔了出去。

脊背的傷大抵是撕裂開了，額頭麻麻疼疼的好一會兒沒有知覺，頃也開始灼痛起來。

眼前一片，模糊不清，大概是額際淌下了。

忍痛撐起來，那方才寂無一人的巷子，卻從兩側行出兩列人馬來。

人不多，不過十幾人。

個個兒披堅執銳，橫挎大刀。

小七痛骨髓，頓然明白。

沒有兵馬，也沒有子時剿殺。

只是試探。

是圈套。

許瞻是高明的獵手，不過設了一個最簡單的圈套，是太急了，自己了陣腳。

此時沒有罝罦，沒有陷阱，在眾人的審視下卻仿佛一只落網的小。（罝罦，即捕鳥的網。《鬼谷子·反應》“其張罝網而取也，多張其會而司之。”）

小七惙怛傷悴，哀思如。

中了許瞻的計。

裴孝廉凜然出了彎刀，“公子可看清了？魏賊終究是魏賊！”

許瞻凝眸來，他的神依舊百般復雜。

那馬摔得狠了，歪在地上無力地搐，小七在一片紅的影之中，看見許瞻按轡向前，朝信馬走了過來。

他的馬就在旁徘徊，他居高臨下地垂眸，須臾別過臉去問一旁的人，“潛燕國的細作都是如何置的？”

裴孝廉笑道，“唯割舌斷肢，做人彘，懸于門樓爾。”

那人片刻又問，“可曾有過細作？”

裴孝廉覷了一眼小七，聲音不自地高了起來，森笑道，“回公子，自然有，無非是先后殺。若是運氣好的，便毒啞挑筋扔去軍，何時死了何時算完。”

小七陡然頭皮一麻，繼而臉煞白。

那人怔然問道，“魏俘，你可想過這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