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心里益發酸。

曾經他也這般抱。

他抱過有許多次。

從前他的膛是寬厚溫熱的，如今那布滿傷痕的軀卻兀自生涼。

今時今日，人與心境也都全然不同了。

先前有一次，說，“想必公子不會得到人心。”

那時他嗤笑不已，“有人便夠了，要心干什麼，多此一舉。”

人心是什麼？

人心所歸，惟道與義。

便是城高池深，兵革堅利，米粟廣聚，但若人心盡失，亦要使人委而去之，使眾叛親離。

人心便是民心。

他不要民心，終究不是長久之道。

他依舊將鎖進了籠子里。

那時小七悵然想著，他不會有民心，也永不會有姚小七的心。

他有的只是這一塊。

青瓦樓那一盞盞連枝燭臺的燈大多熄滅了，只余下一盞朱雀矮燭，發著晦暗不明的。

燕國六月依舊夜涼如水，狹局促的籠子冰冷刺骨，多想有一件袍子遮掩自己的。

隔著屏風，看不見那人。

但能聽見那人寬了，已于榻睡下了。

記得他的榻上有十分的茵褥，他的錦衾亦是十分的暖和。從前在燕軍大營，那時還是個戰俘呢，記得那時他還肯施舍給一張薄毯。即便挾持章德公主出薊城，他也肯許在青瓦樓的臥榻上將養。

如今卻不肯了。

的初夜就在那冷的長案上，初夜之后便被囚進了籠中，沒有臥榻，沒有薄毯，甚至連件遮的袍都沒有。

脯被勒得死死的不過氣，想手解開，但卻終究不敢。

小七聽見那人已經睡去，臥房里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的眼淚卻止不住地滾了下來。

想起來

那份盟約，許瞻的話就像一刺一樣深深往心里扎去。

只知反駁許瞻，卻沒有想過但若盟約是真的，又該怎麼辦。

這世上的事到底是經不起推敲揣的。

一細想，心便愈發的涼。

先前只知道薊城有魏國的細作，到底細作是誰大表哥沒有說。

后來城門殺許牧，大表哥命去見良原君，也沒有說去見良原君到底是干什麼。

只以為是去聽良原君的吩咐，以為自己是為魏國辦事。

良原君呢？

良原君也沒有給一個確切的命令，沒有說你一定要干什麼，也沒有說一定不能干什麼，只告訴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自己都知道。

能知道什麼？

一無所知。

因而無法判別自己的對錯，也無法去評斷旁人的對錯。

是被沈淑人賣過的，也是被槿娘賣過的，那到底有沒有被大表哥賣給良原君，實在不知道。

便也不知道自己的背棄究竟值不值得。

不知道自己因了背棄所失的、所的苦究竟是不是一文不值。

可大表哥最后一句話是“護好自己，等我來接”。

他既說了要來接，又怎麼會將賣給良原君。

到底該信誰，小七不知道。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全在心里，越想越難過，心中酸郁結，渾上下亦沒有一是自在的。

鼻間一熱，有靜靜地淌了下來，想起來自己已是數日不曾飲過

湯藥了。

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將來。

屏風后不見天，但料想此時必是后半夜了，想翻舒緩舒緩蜷著的子，卻也翻轉不開。

聽見鳴，引起一片犬吠，再不久這室曦乍現，約莫是東方已白。

聽見那人起了，很快由寺人侍奉著盥洗沐浴，小半個時辰過去，那人便踩著木樓梯走了。

他甚至沒有過來看一眼。

沒有過來看看還好不好，沒有想著給一口水，沒有給打開繩索與脯上的布帛。

他好似不記得屏風后還有一個人。

小七兀自一嘆，可又想，小七啊，你只是一個臠，一塊，一個臟東西，你不該多想。

青瓦樓安靜下來，昏昏沉沉的不知什麼時候竟也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的好似兩國開戰了，戍臺烽火，人喊馬，混戰中也不知哪個是自己人，哪個是敵人。

魏國的兜鍪上是白纓槍頭，將軍穿的是銀白的披風，這是刻在小七骨子里的記憶，哪怕有一日忘了自己是誰，也不會忘記魏軍盔甲的模樣。

而此時的戰場硝煙彌漫，馬嘶旗，卻看不出到底是誰的大纛，將士上也尋不見特別的標識。

小七潛意識里卻知道廝殺的必是魏燕兩軍。

是許瞻打過來了。

騎在一匹馬上，就愣愣地待在塵煙之中，周遭弓如霹靂鮮迸飛好似與并沒有什麼關系，不知道自己為何出現在此，手里也無寸鐵可用。

但既然打起來了，必定能找到大表哥罷？

大表哥好認，他那盔甲外的白戰袍在戰場翻飛的模樣恍若天人，小七曾日日瞧見，也夜夜夢見。

小七驅馬極目四，竟真的看見了那披白袍的人。

慌忙策馬去追，可那人塵莫及。

小七大喊，“大表哥！”

他忙著打仗，耳邊必是斥滿了刀槍劍戟錚錚相撞之音，必是斥滿了馬嘶人吼哀嚎遍野之聲，因而他必定聽不見。

小七拼命打馬追去，泣不聲，“大表哥！大表哥！你不要小七了嗎？”

可那人的馬比的更快，他越來越遠，小七怎麼都追不上。

急出了一的汗，不顧死活地跟著他沖進了戰場之中，“大表哥！”

那人竟回了頭。

可小七看不清他的臉。

從尸山海里朝沈宴初奔去，那人勒馬轉，可他說的還是從前囑咐的話，“小七，去找良原君！”

的眼淚流得滿臉都是，一時間痛心泣，“大表哥，你不要小七了嗎？”

總算看清了沈宴初的臉，他臉上濺著殷紅的漬，眸中的神十分復雜，看得清清楚楚，看見沈宴初的眼里含著淚，他說，“小七啊，我怎麼會不要你？”

小七翻下了馬，就像十二歲那年一樣抓住了沈宴初的戰靴，在他的馬下仰臉求他，“大表哥，小七害怕！大表哥帶小七回家罷！”

沈宴初俯下來，將的手攥在掌心，就像在安邑兵變的那夜一般，可不過只是一瞬的工夫便將放了開來。

他愴然一聲嘆息，嘆得潸然淚下，“小七，我走不開啊！”

小七倉皇跟著他的馬，跌跌撞撞地往前追著。

的腳下是戰死的人馬，丟棄的盾牌，甩飛的兜鍪，沾的長矛，燒毀的令旗，折斷的大纛。

腳下的一切都在阻撓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