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外依舊風雨如晦，那人問，“你想回家嗎？”

從前總惦記著回魏國，也總惦記著去見大表哥，早就沒了自己的家，以為大表哥會給一個家。

但那是從前了。

如今大表哥默認要留在燕國為奴。

小七眼里水霧彌漫，卻垂頭溫順笑道，“奴沒有家了。”

沒有家，只有公子了。

但公子不是的。

公子是沈淑人與阿拉珠的。

也不算公子的人，只是一個臠吶。

真怕那人攆出去，怕嫌礙眼，怕惹他不悅，便趕在那人開口前說，“公子只管吩咐，奴什麼都會做。”

那人眸復雜，并沒有說什麼，只道了一聲，“睡罷。”

小七忙起，先在魚紋盤中洗凈了手，繼而乖順地侍奉他了履，侍奉他寬了，把茵褥錦衾都整理得松舒適，又侍奉他上了臥榻。

從小就會侍奉人，侍奉完父親，便去侍奉外祖母，侍奉完外祖母，又跟去大營侍奉大表哥，侍奉完大表哥，又來侍奉公子。

這十六年，有十幾年的時間都在侍奉人。

見過許蘩的手，也見過沈淑人的手，們的手如蔥白玉，沒有一瑕疵。

便是阿婭那樣總拉弓騎馬的手，也是細皮的。

唯有，那一雙手因了經年累月的勞作，雖然纖細，卻早早就生了繭子。

心里祈禱，但愿他不會嫌棄這樣的一雙手。

想，盡心侍奉，但愿他會留下。

掖好被角，垂下了鮫紗帳，便打算退下了。

但那人自帳中拉住了益發纖瘦的手。

那人說，“榻上睡吧。”

小七心里一，上實在骯臟，覺得自己只能在墻角，睡在地上，絕不配上他的臥榻。

怕令他惡心、厭棄。

別的都能奉命，唯這一樣不行

。

回了手，小心回道，“奴給公子守夜，公子夜里有事，便奴。”

那人默著，沒有再堅持。

小七卻也不敢到木紗門外去，天亮時必然會有寺人上來侍奉他盥洗，抑或有人在門外稟報政務。

怕被人撞見，也怕被人看見頸間的項圈。

吹熄了燈，只余下一盞。

就像一只不敢面人的耗蟲，躲在了暗不見的屏風之后，在那里到片刻的安心。

如今貪黑暗。

暗夜里不會有人瞧見的不堪。

屏風后并沒有羊絨毯，便蜷在涼森森的木地板上。

如今，好似已是九月里了。

在暴室總不能安枕，到了青瓦樓里卻安然睡了個整覺。這一夜沒有做什麼夢，醒來的時候天大亮，上蓋著一張鵝毯子。

那人已經不在臥房，大約去宮里主持國事了。

一旁置著一張小食案，案上有清粥小菜和湯藥。

并不，甚至有些惡心，但依舊把清粥小菜全都吃了個干凈，湯藥也飲得見了底。

想，吃完便不會引他不高興。

白日那人不在，臥房只有自己，將那人的茵褥錦衾收拾完好，依舊在屏風后躲著。

覺得在這里躲著也是安全的。

青瓦樓輕易不許人來，縱是白日亦十分安靜。但小七不覺得孤寂，在暴室日久，早就習慣了一人獨。

如果那人不與說，可以十天半日的不說話。

心里的事太多，常令郁郁難，但沒有人與說話，便也沒有什麼

好與旁人講的。

把什麼都在心里。

近晌午時，卻聽見有人跑上了三樓，哼著牧歌，細細碎碎的小鈴鐺歡快地作響。

必是那北羌來的新郡主了。

小七不敢見人，拉高領口掩住子，愈發蜷在角落里避著。

木紗門一開，那自顧自進來了。先前只在房里溜達，不一會兒竟鉆了進來，自顧自問道，“咦？小八，墻上怎麼有條魚？”

小八。

小八是的小狼崽。

先前被阿婭搶走了，后來又被許瞻差人送了回來。

而今，竟是新郡主的了嗎？

小七悄悄抬頭去看，小狼正在新郡主懷里抱著，這幾個月過去，已經長大許多。

聽到新郡主與它說話，甚至哼唧哼唧地應和了起來。

新郡主踮起腳尖取下了赤尾錦鯉紙鳶，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一會兒，一轉頭看見一角的小七，奇道，“你是誰？”

小七將臉埋在袍袖里。

新郡主又湊了過來，拉開的袍袖問，“你什麼名字？怎麼會在表哥房里？”

姚小七，可如今的名字卻恥于被人所知。

連公子亦是不愿再起這個低賤污穢的名字。

小七垂著眸子，眼神避開，低低答道，“奴沒有名字。”

那郡主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你是侍妾嗎？”

小七搖頭，“奴不是。”

“那你是什麼？”

小七心里慌，“奴是婢子。”

“你怎麼不抬頭？”

那郡主手抬起了的下，認真端量著。

抬眸才看見那郡主的模樣，與阿婭長得很像，也與阿婭一樣的異域妝扮，卻比阿婭討喜許多。的雙腕戴著

細碎的銀鈴鐺，稍稍一便發出好聽的聲響。

小七下意識地掩領口，怕被瞧見那見不得人的項圈和鏈條。

那人說，“你不是燕人，你生得真，是南國子的模樣。”

小七從不覺得自己，除了許慎之沒有人說過。

已不見天日許久，被摧殘亦是許久，不知道什麼是“”，也不知道什麼是“不”。

小狼在新郡主的懷里朝呲牙嚎，曾經的小狼崽，如今也將看作了敵人。

自顧自說道，“我阿拉珠，們都我珠珠郡主，你也可以我珠珠郡主。”

原來阿拉珠，真是好聽的名字。

阿拉珠笑道，“我不喜歡你的名字，但你生得好看，又十分乖順，那就你阿奴吧！”

阿奴。

阿奴是比小七還要低賤的名字。

可阿拉珠亦是蘭臺以后的主人，起的名字便沒有不好的。

小七順從地應了，“是。”

阿拉珠擎著紙鳶問，“阿奴，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小七小聲回道，“是紙鳶。”

阿拉珠笑盈盈道，“我去與表哥一起玩，表哥國事雖忙，但很喜歡我，每日總會陪我玩上好一陣子呢。”

甚至還問，“阿奴，你想與我和表哥一起玩嗎？”

小七笑著搖頭，“奴不去。”

阿拉珠也不為難，拍拍小八的腦袋，“小八，我們走！”

話音甫落便擎著紙鳶跑出去了，木紗門一關，木樓梯蹬蹬響著，那腳步與鈴鐺聲也漸行漸遠。

青瓦樓一時又靜了下來，小七著空的墻壁失神。

想起來曾經周王后的一句話，“遠矚至今不知子的好。”

他如今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