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瞻的馬晌午便到了。

那時小七已備好了驛站的松子酒。

原本不知許瞻到底何時才來，因而松子酒是一早就備下了。

他若夜來，便了夜飲。

他若白日來，那便白日飲。

他來的時候，小七正站在樓臺，看著他在汗寶馬之上，厚厚的裘皮大氅上落滿了皚白的雪。他最的緋長袍在袖口與畔出一大截來，他腰間佩掛著的赤綬四彩長長地垂在畔。

仰頭看的時候，真是好一副世獨立的姿容。

分明是龍章姿的人，卻又有著松骨鶴儀。

想，在修羅場之中的人，原不該有這般山野士的氣度。

可在修羅場中的人，又該有什麼樣的氣度？

該充斥著對權的貪婪，充斥著病態的野心，該是貪位慕祿、極縱卻又壑難填的，眼神該是渾濁貪鄙的。

可他卻沒有。

沒有便是因了這世間的一切都理應是他的，名正言順，心安理得。

想要的信手拈來，得不到的亦能強取豪奪。

無人會暗誹一句，更無人去詆毀他。

他就是天地正義。

他就是燕國的禮法。

誰又能想到這樣的人在暴室里卻有駭人的。

小七溫靜地垂眸他，那人亦是定定地朝看來。

他翻下馬，暗緋的長袍在風雪里出大大的漣漪來，他將馬鞭扔給后的人便疾步朝樓上走來。

木樓梯被他踩得吱呀作響，那人到了跟前才緩下腳步，小七盈盈笑道，“公子來了。”

他手攬住了的腰，冷峭的寒氣掩住了原本的雪松香，語聲溫潤，“快進屋，當心風。”

小七隨他進了屋子，案旁的金炭仍舊

熊熊燒著，正溫著的松子酒與烤板栗漫出了濃郁的香味。

小七侍奉他解了大氅在一旁架子上懸著，便由著那人牽著手至矮榻上落了座。

小七淺笑問他，“公子來雪嶺，要走多久呀？”

那人道，“兩個時辰。”

就好似已經相識了多年一般，靜靜坐于爐旁敘起話來，“那來回要四個時辰吶！”

那人笑著點頭，“但想到要見你，并不覺得遠。”

小七鼻尖酸，眼里便有了淚意。

“這一路也下雪嗎？”

“是，薊城不怎麼下，但越往北走，雪便不曾停過。”

婉順地笑著，“公子不要再來了。”

那人微怔，“為什麼？”

的十指在袖中攥著。

因為要走了。

走了便不會再回來了。

那他便不必再撲個空，不必再來一個空的老驛站了。

但不能說個明白，若說個明白，只怕他又改了主意，再不許走了。

故此不說。

笑著問他，“公子冷嗎？”

極問關于他的問題，不問他要干什麼，不問他在想什麼，也從不問他的傷勢，大抵是這個緣故，因而當此時每一句話都在問起他的時候，他的眉宇間是難掩的歡喜。

他亦是笑著，溫看，“不冷。”

小七出手來，第一次傾上前捧住了他的臉頰

。

從來不敢做這樣的事，因而雙手是微微發著抖的。

第一回被陸九卿帶回中軍大帳的時候，曾試著為水土不服的許瞻輕拍脊背。照顧病重的父親數年，知道該怎麼侍奉病人。

但那時那人卻抬手一把推開了，那雙好看的目里全是嫌惡，他開口時話聲清冷，“誰許你我？”

甚至還輕笑一聲，說，“你可知自己有多臟。”

他覺得臟，便也覺得自己是臟的。

因而自那之后，再不敢主他，生怕他嫌惡自己。

可如今心里卻并沒有什麼好怕的，在雪山之下好似已經悟到眾生的平等。

也許份地位永不會平等，但生與死都是平等的。

的眸中清波流轉，捧在了他棱角分明的臉上。

這是怎樣一張如冠玉般的臉啊！

怎樣一雙攝人心魄的眸子啊！

他曾給過迎娶的承諾，也給過無數次的極刑。

和心都在他這里，可若一定要分出個先后順序來，那一定是先了心，子才跟著投了降。

他們還有過一個不曾出生的孩子。

都不知道那個孩子是何時來的，是在那張冰涼的雕花長案上，還是在青瓦樓底下那不見天的暴室。

但卻知道，沒有一次是在他那張松暖和的臥榻上。

從未有過。

永遠是在長案、暴室、暴室、長案。

他永遠面著負傷的脊背，唯有一次被允許看見他的臉。

那一次是在他大婚的前夜。

過去的不幸到底是過去了，這樣的不幸未

來也不會再有。

今日告了別，便永遠不會再有了。

那人大抵是有幾分吃驚的，也許還有幾分的歡喜罷，他抬手覆在了的手上。

他掌心寬大，將的手覆得嚴嚴實實。

溫婉笑著，“公子的臉很涼，手也很涼。”

那人水潤的眸在的眼里繾綣癡纏，他說，“小七，我遠矚罷。”

遠矚是他的字，只聽過周王后與良原君這般喚過。他是要做君王的人，怎會稱他的名諱。

是最有自知之明的人，不會。

但若被旁人聽到了，終將會是的罪。

小七笑著搖頭。

那人依舊堅持，“我想聽你說一次。”

小七輕言淺笑，“公子不曾飲酒，就已經醉了。”

口中清醒地拒絕著，心里卻想，若是從前，大約會很歡喜。

但從前是指多久之前？

是他生辰那日罷。

那日他醉了酒，似醉玉頹山，他用木犢哄跳舞，哄親一口。

親了。

當時只道是假意，哪知那時才是真心吶。

那一夜是與他最近的時候。

之親不算什麼，心在一才是最難。

他待好過嗎？

小七不知道。

是有過好的，也有過許多不好。

他這麼復雜的一個人，小七辨不分明。

但若一定要做個判斷，想，終究是“不好”大過了“好”罷。

回手來，端坐矮榻，“陪小七飲一杯松子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