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這南國也下起了雪來。
雖不如燕北雪大,但雪糝子打在上,也是一樣的冷。
久病的人開始畏起冷來,早早就在帳里生起了爐子。
自這一日走后,公子許瞻再沒有來過了,小七便也能安心地在帳里躲著。
但這營地也并不安穩。
前線一直在打,大軍在哪里,大營就得跟著在哪里,因而隨著戰事推進,如今也不知到底在什麼地方了。
有一日神好,立在帳外遠方,雪在下著,那遠山近水都覆了一層薄薄的白。
大營里反倒沒什麼人,聽裴孝廉說兩國互下了戰書,大部人馬都前去應戰了。
沒有問過如今戰況怎樣,也不知兩國各損傷了多人馬,不知大表哥的魏武卒如今可有什麼異,什麼都不問,便也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好,知道一樁,就多輕松一分。
問起一旁的人來,“裴將軍,這是哪里呀?”
一旁的人說,“是漢水北地。”
哦,打來打去,又回了漢水。
又問,“漢水以南呢?”
一旁的人說,“漢水以南,就是楚地了。”
哦,心心念念要去的楚地,與如今不過是一水之隔。
“楚地也在下雪嗎?”
“也在下。”
哦,楚地也在下雪。
聽謝玉說,楚國雪,終年與春天一樣。
但這一年是個大災之年,九月初就霜降了,因而下雪也并不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吧。
但既來了,總得看一看。
看看江南的秀木可也像北地一樣在冬日落得一片禿,看楚地的江水是不是也像北地一樣結上堅固的冰層。
說,“我想去看看。”
一旁的人遲遲沒有說話,也遲遲沒
有應下。
他們總擔心逃,而如今拖著病軀,又能逃到哪兒去呢?
怕裴孝廉多想,也怕他為難,是向來是最不愿意為難人的,于是便笑著補充,“去高一點兒的地方。”
裴孝廉這才悄然松了一口氣,“營外便有高地,我送你去。只是你如今子不好,出去怕要涼。”
言罷就這麼看著,似在等變一個主意。又許是怕失,未等須臾,趕又道,“我去備輛小軺,你等一等。”
見裴孝廉一邊疾走一邊回頭,叮囑著,“你等著我啊,雪天冷,你去帳子里等。”
小七笑著點頭,從前一心要死的人,竟也是一個中有細,十分心的人。
裴孝廉很快就趕了小軺過來,還在車中鋪了一層厚毯子,攙上了車,便打馬往外去了。
他是公子邊最信任的護衛將軍,在大營之中來去自由,因而行至轅門也無人攔他。
車走得很穩,因而雖是小車,又是山路,卻并沒有十分顛簸。
高地就在不遠,坡也不高,小軺使使勁兒就能上去。
小七就站在這高地之巔,往漢水兩岸去。
江漢湯湯,武夫洸洸。
匪安匪游,淮夷來求。
既出我車,既設我旟。
匪安匪舒,淮夷來鋪。
(詩句出自《詩經·大雅·之什·江漢》,意為長江漢水波濤滾滾,出征將士意氣風發。不為安逸不為游樂,要對淮夷進行討伐。前路已經出兵車,樹起彩旗迎風如畫。不為安逸不為舒適,鎮
淮夷到此駐扎)
遙遙能見兩軍對陣,能見那燕楚的大纛在風中獵獵作響,能見楚國高大的戰船橫在漢水南岸,能見將士的甲胄在雪里泛出刺目的,那長戟鐵戈與鐵甲盾牌相撞,必定要撞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刺耳聲響。
人是看不清晰的,但能想象得到公子許瞻與楚國大澤既駕戎車,四牡業業,冬日的風把他們的戰袍鼓出壯烈的模樣。(既駕戎車,四牡業業,出自《小雅·鹿鳴之什·采薇》,意為戰車已經駕起,四匹雄馬又高又大)
一人二十有二,一人不足十九,兩個年紀輕輕的年郎俱是頭角崢嶸,鰲里奪尊的好人。
他們遙彼此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呢?
殺到這般地步,他們的眸中必定斥滿了凜冽的殺氣。然這殺氣之外,是否也會有幾分惺惺相惜之?
小七未能見過,因而無從知道。
但想必那目的鋒不會太久,那漢水兩岸,必是號角聲響,金鼓喧闐。必是令旗舞,將軍揮戟。必是戍臺烽火,人馬沸騰。繼而戰馬嘶鳴,鐵騎沖撞,白刃濺。
真正是提劍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
而今立在高地之巔,亦在時局之外,卻仍舊會牽腸掛肚,膽戰心驚。
臉畔似有什麼一晃,繼而發一,小七緩緩地轉過頭去,見一旁的裴孝廉捉住了在風中翻卷的發。
那北地的漢子神是從未有過的悲憫,小七怔然,他那樣獷拙直的人,一向活得簡單純粹,他怎會有這般悲天憫人的神呢?
不知道,但卻也沒有額外的氣神再去仔細地想一想了。
卻聽裴孝廉輕聲問了起來,“你今年,才十七歲吧?”
他竟沒頭沒尾地問起了的年
紀,的年紀在燕國極有人問起,就連自己都險些要忘記了。
小七點頭,“十七了。”
看見裴孝廉凝著,神十分復雜,那雙悲天憫人的眼睛里藏住無數的緒。
便問的朋友,“你怎麼了?”
但的朋友說,“你有白發了。”
小七愣怔了許久,許久才恍然一悟,這一年,這個小七的人,才十七歲呀,竟也似過了有一輩子那麼久了。
不由地愀然一嘆,想,終究是要走上母親的老路了。
那幾白發此時就那麼握在裴孝廉的手中,看見那北地的漢子眼眶潤,便笑,“多嗎?”
那莽夫笑,“不多,幾。”
一個遍鱗傷的人,一個心里早已千瘡百孔的人,一個面上還有疤痕的人,一個早早就生了華發的人。
然而卻沒有什麼可哭的。
小七只有笑嘆,“將軍拔下來吧。”
的朋友應了,那常年握刀的手仔細在的發中捋出了白,繼而似被針輕刺了一般,被那人一地拔了下來。
垂眸端詳著掌心的銀,與這天地間的雪融了一樣的,記得自己從前有一頭好看的青,后來雖被燒得躁,但也慢慢地長了回來。
恍惚記得有人說,鬒發娥眉,生得極,原不需什麼金簪玉飾。
而今這鬒發竟已經白了。
一時悵悵地失神,終究攤開手心,那白發隨風然飄遠了。
縱目追尋,溫地說,“謝樵,飛吧。”
后的人問,“誰是謝樵?”
心里輕快,說,“一個想要做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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