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孤寬，孤亦為挑斷繩索。

將推倒，欺覆下。

孤第一回許正對自己。

孤端量的每一，端量脖頸上箍著的項圈，端量上遍布的勒痕，端量子的反應，也審視的神，審視每一細微的表。

的忍被一次次攻破，也一次次逸出齒。

然孤的考驗，才將將開始。

孤告訴，阿蘩要出嫁了。

孤問，“你猜嫁誰？”

以為是九卿。

呵，怎會是九卿啊。

孤告訴，是嫁給沈宴初。

孤看見恍然失了神。

失神是因了心里的人只有沈宴初，失神是因了沈宴初要娶的人不是。

孤用力撞擊。

嗚咽輕，的子屢屢乞降。

孤還要告訴，“與魏使晤談，他并沒有提起你。”

孤不曾騙。

眼底沁淚，不敢淌下。

犯下的事足夠死上千次萬次，足夠萬箭穿心剝皮筋之刑。

但孤從未。

背棄了孤，也被的大表哥背棄。

然孤不知到底是誰可憐。

這一夜，孤沒有要哭。

孤為換了一副赤金的項圈，項圈很細，垂著一條長長的鏈條。

那是孤親手設計。

孤箍在的頸間，于的脯纏繞兩圈，打結，扣。

完全順從，予取予求。

但沒有通過考驗。

因而孤沒有放離開，依舊留在暴室之中。

大抵也習慣了此，孤來時盡心侍奉。孤不在時，一人蜷于墻角。

孤大婚前，曾去暴室。

孤告訴，沈淑人要來了。

跪坐起來，靜靜聽孤說話。

極這般認真地聽孤說話，也從未把孤的話聽到耳中，聽進心里。

但如今，再也不必去計較了。

孤告訴，沈淑人要嫁進蘭臺了。

大表哥要娶阿蘩，孤也要娶旁人了。

于孤而言，不能娶，娶誰不一樣呢？

都一樣。

那便去娶兵馬。

聽了很高興，只要不娶，就是高興的。

垂頭淺笑，說，“賀喜公子。”

是，三喜臨門，是燕、魏、羌三國的大喜事。

整個北地呈掎角之勢，輔車相依，首尾相援，必聯合在一起。

但孤并沒有什麼好高興的。

孤心中酸，卻也無可奈何。

孤要帶出去，竟不想走了。

低聲呢喃，說，奴想留在這里。

乖順地跪著，說，青瓦樓不是奴該去的地方。

說，奴就在這里，不會離開。

是，青瓦樓就要來新人了。

孤也不知該說什麼，默了片刻，到底是走了。

孤是這世間最好的棋手，亦是這世間最無的權力機。

孤能翻攪風云，抬手落子。

但無人教孤如何人，孤不會。

孤只知如何剿殺敵人，只知如何馴服猛。

風雨如晦，孤徹夜不眠。

那暗沉岑寂無一人的暴室，可會怕？

也會怕嗎？

膽子極大，孤不知會不會怕。

孤去了暴室。

暴室依舊，那些冰冷丑陋的刑，孤未曾對用過。

孤在夜中朝走去，在夜中朝孤跪了下來，乖順地垂頭。

那是對上位者的跪拜，是對主宰者的服從。

然再不需再這麼做了。

孤，已決意放走了。

孤用大氅將裹嚴，將抱出暴室。

孤已許久不曾抱過了。

暴室四月，已如一片輕紗。

僵著子，十分拘謹，站在臥房時局促不安，微微避著燭，惶然打量著周遭，心里的畏懼與慌全都落在孤眼里。

孤也是在這時才好好

地端量了。

的臉已白得沒有一，唯有眉心一點紅痣昭示著仍是一個活人。

比原先更瘦，只一件寬大的袍在上垮垮裹著，項圈與鏈條在燭下閃閃發。

小腳踝在微微岔開的袍子里若若現，赤著一雙腳，的腳踝亦鎖著鐵鏈。

的眼淚就聚在眸中，將出未出，將下未下。

與孤的青瓦樓已經格格不。

可想起過從前那短暫的好？定也想起了五月的凌罷？

在那一刻，孤不知在想什麼。

不。

孤從來也不知在想什麼。

回了眼里的淚，雙膝一屈，垂頭跪了下來。

領口下肩頭，膝頭在外面，也都不管了。

孤怔怔立著，神思恍惚。

腦中空空，并不知自己此時到底想了些什麼。

距離上一回在青瓦樓好好說話，已不知是多久前的事了。

是有千萬年之久了。

孤問，“你想回家嗎？”

該回家了。

從也不曾把蘭臺當作自己的家。

孤在每一個輾轉難眠的夜，在每一次孤燈獨對時，都一次次地告誡自己，蘭臺不是的家，不屬于這里。

孤告訴自己，許瞻，夠了。

該走了，你也該做個孤家寡人。

孤的將軍門客一次次進諫，請孤下令殺。

他們一次次提醒，是戰俘，是細作，是屢屢要刺殺孤的人。

在燕國罄竹難書，樁樁件件都是死罪。

這樣的人，怎能留下？

孤知道昏君誤國。

孤不懼擔上千古罪名。

孤從也不曾殺。

垂頭溫順地說話，說，“奴沒有家了。”

孤心口一窒，間發苦。

孤知道，沒有家，也不會愿意留下來。

說沒有家，無非是憂心沈宴初不再娶，也許也不愿再要了。

無非如此。

與孤并無半分關系。

孤心中凄愴，惱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孤若早些明白這個道理，就該在四月魏使來時，放跟著魏國的車駕走了。

強扭的瓜，實在不甜，也著實不必。

說，“公子只管吩咐，奴什麼都會做。”

孤何需侍奉什麼。

蘭臺不缺寺人，燕宮也并不缺啊。

孤的話哽咽在，到底再沒有說什麼。

慌忙起，在盤中凈手，乖順地為孤履寬。

把茵褥錦衾都整理得松舒適，侍奉孤上了臥榻，掖好被角，垂下紗帳，就要退下了。

有一雙巧手。

一雙早早生了繭子的巧手。

聽說這十六年，有十幾年都在侍奉人。

聽說侍奉完父親，便侍奉外祖母，侍奉完外祖母，又跟去大營侍奉沈宴初，侍奉完沈宴初，又來蘭臺侍奉。

孤從未嫌棄過這雙手。

孤心中唯有不忍，唯有憐惜。

孤拉住那雙手，溫聲與說話。

孤說，“榻上睡吧。”

回了手。

出了暴室，便是不愿的。

孤應當知道。

十分小心地回話，“奴給公子守夜，公子夜里有事，便奴。”

孤默然無言，并不強求。

不過是愿安眠，并不打算要。

罷了。

都由吧。

去了屏風之后，就在那冰涼的地板上蜷著。

似在暴室之中一樣蜷著。

孤仍舊目不睫，夜不寐。

母親說孤十分憔悴，孤并不曾對鏡瞧過。

孤不愿看鏡中那個暴戾嗜的人

，他的形銷骨立只會使孤益發覺得丑陋，覺得惡心。

孤嫌惡這樣的許瞻。

如一樣嫌惡。

世人追隨的公子許瞻，是思深益遠，鋪謀定計。是淵渟岳峙，圭璋特達。

他們不知自己眼里的公子許瞻，竟有一間暗無天日的暴室，竟囚了一個再沒有還手之力的姑娘。

他們若知自己追隨的公子許瞻是一個如此騭病態的人，可還甘愿鞍前馬后，執鞭隨鐙？

孤不知道。

也無暇去想。

燕國的九月，已經生了涼。

孤給了一張鵝毯子。

一夜不眠，天明又渾渾噩噩地去忙，忙完再渾渾噩噩地回蘭臺，也不知這樣的日子到底何時才是個盡頭。

孤回來時，看見阿拉珠正在青瓦樓外放紙鳶。

一個沒有見過的人，不會知道有多好。

不知道的好，便不覺暗夜難熬。

孤也沒有見過。

孤也沒有見過這樣的。

孤沒有見過清明放飛紙鳶的模樣，但在沈宴初跟前，定然也會笑得這般明開懷吧？

也會笑著對沈宴初說，“大表哥！快看！小七的紙鳶！”

曾經，也這般鮮活吧？

可惜，孤沒有見過這般鮮活的模樣。

孤著鮮活的阿拉珠，眼里心里卻都是那個俯首為奴的小七。

忽而繩子一斷，紙鳶遠遠地去了天邊。

孤心中重重一嘆。

樓里的人也該走了。

也該回的魏國，回的桃林，做一個自由的人了。

孤進臥房時，在墻角，埋住腦袋不敢抬頭。

十分歉然，小心翼翼地與孤說話。

說，“奴不是有意要郡主看見的，奴沒有藏好，郡主就到了屏風后來。”

說，“以后奴可以藏在柜子里。”

孤眼里一，孤的心口似被刀刺了，絞了，被一下下地剁碎劃爛了。

孤把毀了。

孤抬手挲那赤金的項圈。

孤問自己，何苦啊，許瞻。

你圈著，囚著，困住了的子，也困住了你自己啊。

你如何困得住一個魏人的心啊。

果真了這副低賤的模樣，你歡喜嗎？

連阿拉珠都給起了一個“阿奴”的名字。

你歡喜嗎？

孤捧著的臉，以額相抵，良久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孤吻了。

在大婚前夜。

孤也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再也不曾吻過了。

回過神來卻又笑自己癡傻，孤從來也沒有真正地吻過。

從來都要孤守禮自重，從來都是不肯的。

孤倒了。

在大婚前夜。

就在這屏風之后要了。

孤要了幾乎一整晚。

孤聽見了抑不敢出聲的哭泣，孤看見了那死死抓在地板上的手。

孤該知道，是痛苦的。

心里滿滿當當的都是沈宴初，如何甘愿在孤下承歡啊。

屏后地板早已泥濘不堪，倉倉皇皇地用袍袖去拭這滿地的狼藉，得干凈了，便抓好袍到一旁，低低地垂著頭。

孤坐于一旁默然看著。

鐘鳴盡，長夜將完。

窗外天漸白，孤問起，“恨我麼？”

孤知道恨。

孤是奪了清白的人，是毀了一生的人。

輕聲回話，說，“奴怎麼會恨公子。”

即便低垂著頭，但那翕的長睫早已暴了心里的不安。

不敢在孤面前說實話。

孤也并不強求。

天亮們就嫁進來了，也就走了。

既走了，又何必非得再問個清楚。

說一句假話哄你，你便心安理得了麼？

不能啊。

累壞了，就在蘭湯中睡了過去。

孤睡不著，就立在窗前，看著曦乍現，東方既白，看著樓外的天一寸寸地明亮起來，看見大紅的綢帶布滿了蘭臺。

孤也不知立了多久。

似做了噩夢，但醒來時又聲音極輕，就在榻旁垂手拱袖默然立著，沒有擾孤。

孤轉過來，溫和地喚了的名字。

“小七。”

這個名字，孤從前極喚起，后來也再不曾喚過了。

朝孤淺淺笑起，孤，“公子。”

孤心里酸，眸底險些迸出淚來。

孤問，不？

說，。

孤為備了長壽面，笑著與說話，“補你的生辰。”

不，不是補。

是提前過。

抬眸看孤，訝異的目似一把鈍刀穿來。

一把沒有鋒刃的鈍刀，卻驀地穿了孤的心口。

孤苛待了。

許久都不曾吃過飽飯了。

習慣了孤的苛待，也再不會與孤的苛待抗爭。

孤口似有千鈞重石著，堵著，但孤不敢失聲痛哭，亦不敢掉下一滴淚來。

孤覆住那被捂得溫熱的項圈，挲了許久。

沒有躲開，只微微抬眸，小心看孤。

真正地怕孤。

孤解開了的項圈，也打開了踝間的鐵鏈。

孤溫和地笑，溫和地與說話。

孤說，“小七，回家吧。”

怔怔抬眉，懵懵孤。

問，“回哪個家？”

還有哪個家啊。

只有一個家。

的家從來都在大梁。

孤給了一只小包袱，有的桃花簪，有的璽紱，還有那枚最寶貝的云紋玉環。

曾被孤摔兩半，已被赤金鑲嵌完整。

孤把曾占有的東西全都還給了。

可惜的清白，再沒有了。

因而恨孤，孤也都了。

可不知為何，竟哭了起來。

怕被人知道曾經的不堪，害怕被人譏笑，驅趕，因而駭懼抱屈，因而哭了起來。

但的事從也沒有出過青瓦樓，無人知道啊。

因而也不必再怕。

換好袍，背起包袱，就似最初在燕軍大營一般，跪伏在地朝孤磕了頭。

說，“拜別公子。”

孤著心中萬般緒，極力迫回眸中淚意，溫和地說話，“小七，保重。”

眸中水盈盈，也向孤溫靜笑起。

沒有再多言只字片語，背著小包袱就走了。

看起來很歡喜。

要回家了，要見的大表哥了，怎麼會不歡喜啊。

很歡喜。

孤的眼淚滾滾奔涌。

孤在青瓦樓看，拽小包袱，腳步輕快地往外奔逃。

奔逃。

奔逃。

逃離蘭臺這吃人的樊籠，這黑的牢獄。

依稀記得問，“我愿意娶，你可愿嫁？”

孤不記得是何時問過的話，只知道白秋霜，大夢一場，好似已過去了千萬年之久。

那青的高樓上飛檐走依舊，那篆刻“大樂”二字的瓦當也依舊，木蘭依舊，高門長戟依舊，這蘭臺里的人，蘭臺里的狼，也都依舊。

薊城蘭臺三喜臨門，就要迎來兩位夫人。

孤心中空空。

腔中似有一洪水要奔泄出來，但到底沒有奔泄的出口，便就沉沉地在心里。

塵歸塵，土歸土。

回的桃林，孤做孤的君王。

喜樂乍起，鑼鼓喧天。

那一日，是燕莊王十六年九月初九。

孤。

孤是燕國之主，曾強留過一個戰俘。

如今愿放走。

孤無需洗白。

孤不懼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