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敏冷嗤一聲,當真是連表面功夫也不愿做,大大方方道:“自然是落井下石,來欣賞裴先生垂死落魄的模樣。”
裴炎果然又又怒,瞪著眼不說話,腔起伏間,上的鐵鏈窸窣作響。
“你我之間乃有滅門之仇,就不假惺惺地同一個將死之人寒暄了,困頓牢獄是何滋味,我想我比你更清楚。今夜我忍著將裴先生刮骨剔的恨意來此,只為了來尋求一個耽擱多年的答案。”
說罷,裴敏的思緒回到遙遠的過去。
當年眼睜睜看著親人相繼倒在泊中時,忍著挑筋斷骨的劇痛和非人折磨殘于世時,心中的滔天的仇恨與痛意如萬蟻噬心,便暗中發誓:終有一日,要昂首地站在裴炎面前,將他施加給裴家的痛楚一點一點地還回去……
如今七年過去了,時洗去了鮮淋漓的傷痛,將尖銳的恨意打磨得圓,即便如此,見到這張偽善的面孔,依舊難掩惡心。
抬起凝著霜雪的眼,一字一句問:“你我同出裴氏一族,祖上同宗,卻為何要陷害我的父兄?”
裴炎認定裴敏此番前來定是審問叛黨一案,卻未料,是這樣一個問題。
火把的昏下,他的眼神變得混沌且復雜,偽善的面剝落,出里頭骯臟腐朽的里。
無論他現在如何標榜正義,都掩蓋不了他惡臭的過往。那種罪惡就如同烙在背后的恥辱印記,自己看不到,別人卻是一覽無余……
“同出裴氏一族?呵。”裴炎蒼涼一笑,渾濁沙啞的嗓音微微發抖,“我自苦讀,十數年不曾懈怠一日,詩文策論皆為河東之首,卻被你父兄制,人人只知裴滄海而不知有裴炎,便是他兒子,憑借金刀宴上出風頭,也能輕而易舉地在我頭上……你能會那種滿腔經緯卻無用武之地的悲憤麼?你父兄不死,裴行儉不死,我便永無出頭之日。”
“就因為這個?”答案如此之荒唐,裴敏只覺一涼意順著背脊攀爬而上,冷得慌。連連頷首,極低地譏笑一聲,又重復了一遍,“就為了這個,你便聯合誣告,殺了裴氏族人、門生千余人?手染鮮的坐于高堂之上,滿門被滅的卻背負罵名……好啊,這世道真是妙!”
裴炎干裂的了,想說什麼,卻終究選擇了緘默。
裴敏眼角泛紅,抬起的下頜卻越發張揚驕傲,盯著裴炎如同在看一枯骨死,道:“裴先生,將來你了黃泉地獄,可要好好向我的父兄、向裴氏一千英靈賠罪!”
“我認錯,可若重來一次,我依舊會如此……沒有權勢,空有一腔熱又有何用?你這妖,不也是靠著排殺異己東山再起的麼?”裴炎的聲音像是破敗的風箱,帶著嗬嗬的雜音艱道,“宰相獄,再無生理!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我等著……”
“你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裴敏道,“我和你不同。縱使煉獄,佛會渡我。”
賀蘭慎,便是不墜地獄的最后念想。
只此一言,裴炎竭力直的脊骨瞬間坍塌,佝僂著背咳不已,鐵鏈哆嗦,也不知是在氣惱還是在懺悔。
不知過了多久,牢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裴炎沒有抬頭,花白的頭發蓬,跌坐在黑暗中啞聲道:“……妖,該說的都已說了,你還回來做什麼?”
“裴相。”清冷低沉的男音,明顯不屬于裴敏。
裴炎記得這張臉,朝中最有能力的年輕武將,賀蘭慎。
“你也與我有仇?”裴炎問。
賀蘭慎將燈籠隨手掛在壁上,道:“裴相誤會了,晚輩前來,是想詢問幾樁舊事。”
在裴炎詫異的目中,他朗然如明月懷,謙遜立道:“關于裴司使的傷。”
七年前,裴滄海抵死不認謀逆罪,都尉柴駿領三千兵馬奉旨捉拿其回長安問罪,卻裴炎賄賂及李敬業指使,以車戰殺裴滄海,將其頭顱斬下懸掛于城門之上,公然挑釁裴氏一族。
裴氏長子裴虔奪回父親尸首,混戰之中中箭倒下,生死未卜。
大概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裴炎并未掩藏當年裴氏覆滅的,以復雜的語氣一五一十道:“……自那以后,裴家人戰死者十之七八,基本再無翻可能。再后來,聽說裴虔沒有死,很快收攏殘部殺了回來,那是柴駿唯一一場敗仗,敗在了一個十六歲的年手中,城門失守,裴虔帶走了殘余的部眾和裴滄海的頭顱,踏上了漫長的逃亡之路。他們每逃到一個地方,部眾便累死、戰死一批,裴虔為了保下僅存的百余族人部眾而斷尾求生,披發赤足長安請罪,這場持續了兩個月的戰斗才平息下來。”
那場腥風雨仿佛穿越漫長的歲月而來,沉沉地彌漫在這冷的地牢。賀蘭慎皺眉道:“裴家既已元氣大傷,又為何對裴司使用刑,試圖趕盡殺絕?”
“因為我們錯了,都錯了。裴虔早死在了箭之中,而打敗柴駿的,搶回裴滄海尸首的,為保族人命而孤長安請罪的……是頂替了孿生兄長容貌的裴敏。”
裴敏邊有個小姑娘,名喚李嬋,小小年紀便已是大唐屈指可數的偃師,不僅能造出栩栩如生的木偶人,更通妝扮易容之。裴敏為穩定族人軍心,當機立斷瞞了裴虔中箭死的消息,在李嬋的幫助下易容兄長的模樣,領著殘部大殺四方,直到長安后,披發跣足,當著武后和天子的面恢復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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