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乍暖還寒，一夜之間，急風驟雨，春花匆匆謝，雪塢悄無聲息地披上了素白幡。

新碑又添一人，滿園聲淚俱下。

謝卻山此時還在府衙裏議事，南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腳步遊離著，半天才走出一條街的距離，發現自己本沒有這個勇氣將謝小六的訃聞告訴他。

也許還在期待什麽，可能隻要磨蹭一下，就會傳來這是個烏龍的反轉，鮮怒馬的謝小六會在下一刻凱旋。

又或者，這會不會本就是個噩夢？

周遭的喧囂聲飄渺無定，倏忽間出現了一個明亮而清晰的聲音。

“嫂嫂！”

南驟然回首張，茫茫人海，路人行匆匆，唯獨不見那一張悉的麵龐。

幻覺卻越來越濃烈。

好像有挽著的手，愁眉苦臉又無比認真地說：“嫂嫂，接下來的任務，隻會更艱難。”

又衝到麵前，喝出了一馬當先的氣勢：“誰也不能欺負我嫂嫂！”

轉而明眸善睞，含帶怯：“等天下大定，新帝登基，我們就會婚。”

忽然，小六困地回頭看。

“嫂嫂，你怎麽哭了？”

南了自己的臉頰，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朝麵前的小六出手，可一用力，幻覺就消失了。突然又回到了這個吵鬧的人間，卻沒有小六的音容笑貌。的腳下終於沒有力氣，蹲在路邊大哭起來。

南接不了。甚至都沒跟小六說一句謝謝，不堪的人生是在小六的善意之下才開始重建的。也還來不及跟小六坦白，最早騙過，不是雁，雁是恨了那麽多年的兄長。

總害怕自己餡，不敢那麽靠近小六，所以們才失去了那麽多親的機會。們應該抱頭痛哭，應該關起門來私語著孩子的心事，在一盞溫暖的燭火下說著，說著恨，閃的淚在嬉笑怒罵中被平。

謝小六是田野裏最飽滿的那一株稻穗，和甘霖在上有了象的現，人們一看到，就會相信收的盛世終將會來臨。

可是那株稻穗，怎麽會先在風裏消逝了呢？

南哭得肝腸寸斷，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可人們隻是瞥了一眼便路過了，世裏最不值錢的就是眼淚，每一日這樣的哭泣都會在街頭上演無數次。

生離死別，好像已經了一件尋常事。

忽得一陣馬蹄聲掠過，路人閃躲的驚呼聲此起彼伏。

南鬼使神差地抬頭，淚花還在眼裏攢著，卻見似乎是賀平著急忙慌地往家趕。

賀平也看到了南，猛勒韁繩停下。

“南娘子——”

“出什麽事了？”南抹抹眼淚，察覺到有些不對。

賀平滿麵焦急：“公子方才在府衙議事，得知六姑娘被岐人伏殺，墜折江嶺懸崖骨無存的消息後，一言不發地奪了一匹馬，甚至連家裏的靈堂都沒有回，直接出了城門，誰也攔不住！”

他要去哪？還能去哪？

南有了個猜測，連夜奔襲趕到折江嶺，果然在這裏看到了謝卻山的馬。

他要帶小六回家。

這是一險峻的懸崖，江水在此被高聳的山峰阻攔，驟然拐彎，故名折江嶺。

人若從懸崖上墜下來，掉滔滔江水中，幾乎就是碎骨，蹤跡難尋。

天將明，岸邊淺沙留下一排約的腳印，謝卻山已經從狹窄的岸邊涉水中，獨自一人一寸一寸地找尋著。

岸邊的枯木，江中的礁石，驚濤鑿出來的，他瘋了似的，一切蛛馬跡都不放過。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南還是愣住了。很見到謝卻山這般不顧一切偏執的模樣。在經曆老師的死之後，以為他早已練就了應對死亡的本領。

原來人在生死麵前依然是不堪一擊的，隻是用漫長的歲月做好了準備，一次次預設著最壞的場景，置之死地而後生。

可是那些沒有準備好的部分呢？

謝卻山絕沒想到會迎來謝小六的死訊。

他可以死，但那些他竭力守護著的人……怎麽能死呢？

他的妹妹，一直都是幸運又勇敢的子。有著絕對的善良，信奉公平、正義，沒有辜負任何人，沒有做錯任何事，還在迎風綻放的最好花季裏，首當其衝不該是。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他份的變化讓為難了，不知道該恨他還是該原諒他，索用一種決絕的方式決斷。從來都是一個沒有中間地帶的人。

他素來不表達，很多話他從來都沒有說過，也不打算宣之於口。可他後悔極了，那天他應該去哄哄的。

他應該在那天死皮賴臉地和自己的妹妹重歸於好，盡釋前嫌。

也不會在此刻寄托於骨無存這四個字。

沒有，會不會還有生還的希？

活要見人，死要見。

南著謝卻山尋覓的背影，隻覺膛膨脹著一強烈的酸楚，接著燃起一希，心跳也越來越快。

也跟著挽起，涉江中。

的無力突然有了一可以安放的地方，也許他們不用麵對這殘酷的離別，說是一種逃避也好，一種瀕死之人抓住浮木的瘋狂也好，萬一呢，萬一能夠找到呢。

哪怕是有理智的，知道朝廷肯定已經派人找過了，但一無所獲。知道已經過了好幾日，這種尋覓會有多麽的徒勞。但此刻這些也被丟之腦後，他們隻關注著眼前的江流，在機械的尋找中獲得一還能站起來的力量。

過去他們也擁有過被老天爺偏的化險為夷的時刻。

謝卻山看到了南，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共同的默契，在被放棄的每一個瞬間裏去尋找奇跡。他什麽都沒有說，隻是跟一前一後地走著，無言地尋覓著。

江水在緩慢地退，出更多的淺灘來，可依然什麽都找不到。

小六啊，別躲了。

回家吧。

謝卻山有種錯覺，他的軀在麻木而無地做著尋找的作，可真實的他卻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俯視著懸崖下的他們。在山川江河前，如蜉蝣般渺小的人們，無論怎麽吶喊，都得不到回答。

忽然一個猝不及防的大浪拍過來，謝卻山險些也沒站穩，他下意識回頭看，卻已經看不見南了。

某種失去的恐懼忽然攥住了他的心髒，他甚至都來不及思考，就瘋狂地朝南所在的方向涉水而去。

嘩啦——快到近前，才聽到撥水聲，南搖搖晃晃地從水裏站起來，謝卻山連忙抓住了的手，生怕也會被江水衝走。

他想說什麽，可看到了格外悲傷的眼睛，他停頓住了。

“我好像看到了什麽。”南怔怔地道。

最後一波浪便在言語間悄無聲息地褪去，謝卻山向這片暴的石灘。有一塊地方的石頭支離破碎，依稀可見一個被砸出來的淺坑。石之中著一支斷箭，唯有箭，不見箭頭。

謝卻山蹲下，小心翼翼地、近乎抖著拾起這支箭矢殘骸。這是岐人所用的兵，上麵雕刻著黑堂特有的花紋。

已經從中間被生生地折斷，裂口還可見滲木心的跡。

那時慘烈而無聲的場麵，竟在此得以窺見。

謝卻山的理智開始一寸一寸回歸軀，逐漸清醒過來。

這也許是謝小六墜落的地方。已經被江水衝走了，隻錯差留下半支敵人的箭。

另外半支最尖銳的部分，已經永遠地留在了的裏，將用使其腐爛，使其磨滅。

那是的決心。

謝卻山跪在淺灘上，捧著那半支箭矢，低頭悲泣。他的妹妹太堅決了，化滾滾江水東逝去，他再也找不到了。

南上前抱住謝卻山，他地抓住，一直沒有彈。水一遍遍衝刷著他抖的脊背，他似乎想要在這種巨大的虛妄與失落中獲得一確信。

他能抓住的東西，已經越來越了。

……

回程路上，他們都失去了策馬的力氣，隻是緩慢地牽著馬前行。

行至半途，前方有人策馬疾馳而來，麵焦灼。

來者是宋牧川，他翻下馬，急急朝他們走了幾步。

謝卻山已經他的神上察覺到了一迫。

“朝恩，前線急報，岐軍以韓先旺為主帥，五萬大軍已過商關，直虎跪山，比我們預計中早了半個月。”

謝卻山和宋牧川已經猜到岐人的下一個作必是大軍境，開始準備守城之戰，但推算岐人從汴梁發兵，無論如何都要行軍二十日有餘，卻沒想到會來得如此迅速。

恐怕完若在得知謝卻山未被除去時，便料想到瀝都府有變，已經做好了第二手的準備。

秉燭司在瀝都府大敗岐兵後，完若便殺了沈執忠，悄無聲息地從金陵離開，此後攔截家的最後一戰，都是的聲東擊西、混淆視聽，用各種手段讓南方新朝自顧不暇，無法快速集結大軍，另一邊則派出自己的軍隊向南開拔。

兵貴神速，在劣勢中迅速就找到了破局之法。

謝卻山慢慢抬頭，眼中的哀痛悉數化為凜冽恨意。他第一次出如此直白的殺氣。

一柄飲盡的劍，隻待出鞘。

新仇舊恨，在此一役。

一字一頓，他道出決心：“溥天同恨，誅之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