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錦繡抱著前裝滿細的包袱，灰頭土臉地從人群裏出來，心裏暗罵晦氣。

要不是出了沉船的事，這會已經在離開瀝都府的船上了。幾次對謝鈞建議，趁形勢還沒那麽糟糕，盡早離開瀝都府，不料謝家上下非但不走，還表示了必須死守瀝都府，與城同命的決心。

自從兒死後，陸錦繡就猶如驚弓之鳥，一會大罵岐人殺之仇，轉眼聽到什麽風聲，又嚇得瑟瑟發抖，總覺得天馬上就要塌下來。

私自出逃並沒有府中的人知曉，還想等人散去一些後再想辦法上船，不料迎麵撞上謝家的家丁。

小廝禮貌卻強地做了一個請的作：“陸姨娘，大老爺請您回家。”

今日是走不了，陸錦繡心裏一沉。

玄英堂中，大半家子人都圍坐著，謝卻山也在。外頭滿城風雨，此卻有說有笑的，氛圍有種微妙的刻意，好像都是心事重重，卻又用力地飾太平，裝作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時都要更和睦一些。

謝鈞在小輩們的閑聊中也不太得進話，不過也耐心地坐在那裏，擰著眉頭默了半晌，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道：“不想打仗就不打了，回家來，家裏養得起閑人。”

謝卻山一愣，抬眼向父親。

堂中正寂靜時，陸錦繡被架回來了。模樣有些狼狽，剛回來便聽到這句話，原本懨懨的人忽得顯出幾分猙獰，撲上去揪著謝鈞的袖。

“你竟要護著這個逆子？他把這個家、這座城害得還不夠慘嗎？！”

謝鈞拂開陸錦繡，出幾分不悅：“休要胡言！——來人，將陸姨娘帶回後院去。私自出逃的事，明日再同你一並算帳！”

“出逃？”陸錦繡被這句話激到了，猛地甩開使架起來的手，眼中猩紅地站起，周充滿了敵意，“傻子才留在城裏等死！你還以為謝家是瀝都府的脊梁骨？城都要沒了，你們這些人也不過都是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罷了！”

外頭那些流言蜚語，穿過院牆還會再被化一番，即便在戰時候，大家還是要維持著那半分麵子，可平日裏連大聲都不敢出的賢惠婦人，此刻竟將話剖得如此醜陋直白，大家都被驚得一時語塞。

謝鈞麵不改地坐著，一瞬間像是蒼老了許多，他掃了眼堂中眾人，徐徐道：“當年我棄嵐州西逃，犯下大錯，乃我一生之悔，今時今日，我絕不會棄瀝都府而逃，哪怕城破了，我雪塢還能守，多護一個百姓一時一刻，我都不後悔。隻是沒想到，倒是強人所難了……想走的人，無論份地位，是主子還是奴仆，現在就能走，我絕不會再攔。”

可堂中無人起，隻是都平靜地坐著，連下人們都垂手站著，並不作。

陸錦繡瘋瘋癲癲地轉了一圈，發現自己本無人響應，顯得隻有一人貪生怕死似的：“你們都幹嘛？死到臨頭了還要假裝高義，做給誰看？都想死啊？”

以為大家都想活，隻是裝著要臉而已，就將遮布都撕了，可還是沒得到任何人的回應。活像個小醜，這怨氣無可撒，目最後落在謝卻山上——對，“始作俑者”就是他！

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害死小六不夠，還要害死整個謝家！”

甘棠夫人忙出聲嗬斥：“小六是被岐人所害，跟謝三有什麽關係？”

“是他給小六寫的信，讓小六與家兵分兩路引開岐人！若非如此，小六如何會死！”陸錦已經歇斯底裏，本沒能人拉得住。

信……

謝卻山想起來了，小六的曾被送回雪塢，那封他寫給小六的信，恐怕就夾在中，被陸錦繡看到了。

說得沒錯，小六是他間接害死的。

謝卻山滯住了，腦中一片空白，隻能覺到南握著他的手，慢慢地就變了他抓住那隻手。

“就是他害死了小六！他還害死了龐遇！他罪大惡極！”

忽然，那隻手猛地掙開了他，的人影在晃，一下子便站到了他前，雙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謝卻山渾僵，甚至忘了抬頭去看的臉，隻瞧見頸間的瓔珞晃著。

那個尖銳的、歇斯底裏的罵聲瞬息之間變得沉悶而遙遠，可仍似有驚雷轟隆隆地響。

“我兒這對苦命鴛鴦啊，隻能去地下見了！他就是個討債鬼，要把我們全家都送到地獄裏去！你們還護著這畜生！他就是該死！你們都聽聽啊，聽聽外頭是怎麽說的！他要是死了，瀝都府才有救！”

“把給我拉走！”謝鈞麵鐵青，怒斥道。

陸錦繡被往後拖去，但仍不肯罷休地抄起隨手可抓之，朝謝卻山擲過去。南的後背擋著謝卻山，眼見著杯子就要砸到上，謝卻山眼疾手快地拽著往一旁一撤，杯盞落地被砸了個碎。

南又驚又怒，回頭瞪著理直氣壯的陸錦繡，一下子渾的都往頭頂上湧，最後一點理智也被衝垮了。憑什麽，憑什麽能朝謝卻山扔杯子？

好啊，不就是發瘋嗎？誰不會啊！

怒不可遏地衝上去指著陸錦繡的鼻子罵：“你還有臉把小六拿出來當擋箭牌！你心裏門清是誰害死了他們，你想逃就自己逃，還非要給找個借口怪別人！有你這樣不明事理的娘，小六倘若九泉下有知，也該為你愧——！”

啪，一記耳落在南臉上，陸錦繡被罵得又又惱，掙開了使，撲上去用了十的勁扇了過去，南臉上都被刮出了痕，頓了一下，瘋了似的上前要撓回去。

眼見著場麵一發不可收拾，使們紛紛回神，製住陸錦繡。

南還不肯罷休，謝卻山忙攔腰攬住了，可架不住在氣頭上，四肢胡掙紮著，臭罵著陸錦繡。

“來啊，你不是有勁嗎！既然那麽想報仇，怎麽不見你殺幾個岐人？別說殺了，你就是去罵岐人兩句我都敬你，你敢嗎？！”

“你這鄉下潑婦！你們——你們夫婦！罔顧人倫！”

南此刻的勁也大得嚇人，謝卻山就差將整個拎起來抱走了，一手抓著柱子不放，繼續與陸錦繡對罵：“什麽都不敢做，你就會窩裏橫！你分明就知道謝卻山疼他的妹妹，珍視他的朋友，這些話能真的傷到他，你才敢這麽說！你知道他把命懸在刀尖上打贏了幾場仗，你知道他為守住瀝都府爭取了多時間嗎？你除了見風使舵地逃跑，你有什麽功勞——”

“夠了南。”

謝卻山終於出聲打斷，南這才偃旗息鼓，回頭又氣又不解地看他。

他怎麽能任著陸錦繡這麽罵他？

被陸錦繡扇耳的時候都沒覺得疼，可對上他安靜的神，隻覺心都揪起來了，一下子就有酸楚竄到鼻頭，眼眶潤潤的，豆大的淚珠盈在睫上。

謝卻山上掛著痕的臉頰，麵上全是無奈的痛。

“真的夠了。”

“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卻在那裏抹黑你！憑什麽！？這怎麽夠了？如何能夠！”

可的問題無人回答，堂間雀無聲。

南覺得憋屈極了，恨不得去街頭跟每個惡語相向的人都大吵一架，想要一個是或者非的答案，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黑白顛倒。不知道要怪誰，甚至也生謝卻山的氣，他怎麽就白白吞下了這些委屈，卻不給自己一聲冤？

南拂開了謝卻山的手，氣呼呼地扭頭走人。

正這時，跟進門的唐戎肩而過。

還來不及卸甲的唐戎急匆匆地跑進堂。他如今已經歸隊，平日並不待在雪塢裏，突然回來，想必有急事。

“公子，朝廷來使者了，宋大人請您回軍營議事。”

掃了一眼，見大家神都有些張，唐戎忙解釋道：“應該是有好消息。”

……

來使是張知存。

他曾是長公主徐叩月的駙馬，當時隨宗室一起被擄到大岐，完駿為了辱他，讓他做了自己的馬奴。

大概是被打怕了，張知存在完駿麵前乖得像條狗，甚至會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讓完駿踩著自己上馬。他了全城的笑柄，可他索丟掉所有的尊嚴，大家笑他，他也跟著笑，儼然沒了當年意氣風發的翹楚之姿。

然而實際上，他以如此屈辱之姿茍活著，是為了醞釀一場蟄伏。他加了秉燭司，為沈執忠在岐人部另一條重要的報線。大滿的存在，就是他傳回來的報。完駿死後，他尋到機會出逃，回到了金陵。

徐晝遲遲等不到宋牧川京，意識到謝鑄也許並沒有把他的手書送到瀝都府。不管謝鑄出於什麽考慮，他不想救瀝都府的立場都已明確，可滿朝文武，徐晝不知道還能信任誰。

此時徐叩月向徐晝舉薦了剛剛南歸的張知存，他得了家令，隨即連夜啟程趕往瀝都府。

大營裏，張知存向宋牧川與謝卻山傳了家的口諭，希他們一同京自證。朝中為防岐人攻破瀝都府渡江，已經集結重兵於毗鄰的淮朔城中，隻要朝廷同意出兵，淮朔城中的軍隊可立刻向瀝都府開拔，屆時便能有與岐軍一戰之力。

可此事到底已經晚了幾日，最好的時機稍縱即逝，即便如今宋、謝二人京，群臣也早已有了先為主的觀念，他們需要花更多的時間自證清白，還需麵臨無法功的可能，這其中會耗去多時日？兩軍對陣正在關鍵時刻，且不說能不能等得起這些時間，軍中兩員要將離開，瀝都府恐怕已經是岌岌可危。

又是一個兩難的抉擇，營中陷沉思。

敵人也在爭分奪秒地攻破他們的防線，似乎每一次，他們與之鬥爭的都是時間。又或者，這本就是命運的把戲。

“隻能賭一把啊，”應淮打破了沉默，“援軍倘若不來，我們孤軍戰，本守不住瀝都府！”

“城中那麽多百姓的家命，你敢賭嗎？”謝卻山問道。

應淮啞然。

三日，已經是他能守城的極限了。如今軍心不穩，隻怕三日都屬樂觀。

張知存似乎言又止，麵上幾分猶豫，大約是想冷靜一下，又像是無端地拖一點時間，他提起沸著水的爐子往盞裏注水，為大家點茶。

宋牧川注意到了張知存的異樣，道：“張大人，您有什麽想法，不妨直說。”

可張知存什麽都沒說，隻是飛快地擊拂茶湯。

謝卻山看著他的作，意外地出了神。每個人點茶的流程大差不差，可手法卻各有千秋。張知存大約是手過傷，手法很快卻隻用了三四分的力，茶上的泡沫起得慢了些。他想起了上一次在軍營裏看人點茶——還是和完若對峙的那一回。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完若嫻的手法，忽然，一個驚人的念頭如閃電般劈了他的腦海。

太像了。

完若的作和他記憶裏三叔的點茶作幾乎重合在了一起，而他自己的點茶之道，亦是出自三叔之手，他太悉了。隻是那個時候他的注意力全在旁的地方，完全沒有發現到這些細枝末節。

這個念頭的生出，讓謝卻山覺得不寒而栗。

“我三叔對瀝都府的事，可有說什麽？”謝卻山冷不丁發問。

“謝大人為了避嫌，一直都沉默……”張知存順著他的話回道，但很快反應過來，在這個時候謝卻山這樣發問，像是有幾分言外之意，“家其實也覺得奇怪，旁敲側擊地試探過謝大人，但都沒發現什麽異樣——你是覺得，他有問題？”

謝卻山沒回答，腦中思緒已經飛快地將一切都盤了一遍。他一直在想大滿會是誰，到底有沒有死，卻獨獨忽略了最親近的那個人。但此刻想通的時候，他竟然不覺得驚訝。

一切都那麽合理。“大滿”——他終於在這個代號裏，窺見了三叔的不甘與野心。他曾是振臂高呼的理想者，不求名利地為王朝貢獻著他的力量，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不再吶喊了？這種人的叛變是可怕的，他們生生剝奪了自己的理想，又生生創造了一個極端的新理想。這也是最防不勝防的事，當夜晚來臨，隻有曾經的打更人最悉王朝的薄弱。

謝卻山終於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了。但他錯失了最好的時機。

若是他如師如父的三叔要他輸，那他還能有幾分勝算？

見謝卻山久久地沉默，宋牧川也反應了過來，臉迅速慘敗下來。

“謝大人，才是大滿？”

“倘若他是，那我們進京自證的路，恐怕已經被堵死了。”

張知存低頭看著手裏的茶盞，這是點得極其糟糕的一杯茶，正如他的心境一般。他歎了口氣，膛的念頭幾口而出。這個想法他在來的路上已經反反複複咀嚼過了，那是最後沒有辦法的辦法。

他也曾臥底大岐，大概是數幾個能真真切切地與謝卻山同之人。隻是有徐叩月為他正名，如今他能有一個一雪前恥的好結局。

他同樣希謝卻山能得見天日。

隻是他的法子，太險了。